()贾诩陪着李儒往府门走去。
李儒是郎中令,掌郎中宿卫,为宫廷宿卫及侍从诸官之长,负责皇宫和皇帝的安全。董卓为了完全控制天子和内廷以防出现意外,一般情况下严禁李儒走出宫门,即使自己有急事召见,也是事罢即让他匆匆赶回。皇宫内的天子和平乐观的北军是董卓赖以控制大汉权柄的两件武器,缺一不可。
“文和,你今天的话说多了,你难道没看出来相国大人已经拿定主意了吗?”李儒轻声说道,“大人没把刘艾喊来议事,显然是打算在太学设立古文经博士了。刘艾是习今文经学的,跟随大人很多年,深为大人信任,今天这个场合他没参加,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贾诩叹道:“长笙,太傅大人以赋税要挟大人和朝廷,极力要求设立古文经博士,无非是想蓄意挑起今古文经学之间的争斗,从而扰乱朝政,恶化洛阳危机,达到逼走大人和攫取权柄的目的。大人刚刚到洛阳,根基未稳,此时最急需的是拉拢门阀士人,得到一部分士人的支持和信任,以便迅速增加实力,稳定京都局势,而不应该行此险策,拱手让出自己的优势。”
“设立古文经博士,虽然可以拉拢古文经学派,打击今文经学派,让两派的门阀士子互相争斗甚至大打出手,但也有可能反过来让古、今文经学两派联起手来一起对付大人。一个灾异、一个谶纬预言就可以让两派暂时放弃自己的学术之争,同时把矛头对准大人。我们在洛阳没有根基,没有门阀士族的支持,各地州郡除了西凉和三辅我们也没有自己的人手,一旦事情失去控制引发兵灾之祸,大人就面临绝境了。到时我们要么放弃权柄回到西凉,要么被困洛阳鱼死网破。”
“所以你干脆先下手为强,禁绝谶纬,然后再拉一个打一个?”李儒笑道,“文和,禁绝谶纬可是一件违律的大事,此诏一下,天下势必大乱。大人就是大汉国最大的逆臣贼子了,而且……”他看看贾诩,摇头说道,“大人十分相信谶纬之术,你难道不知道?哪一次打仗,他不是先行以蓍筮测算胜负?”
贾诩笑而不语。
“今天你先是劝谏大人不要设立古文经博士,然后又献禁绝谶纬之策,连犯大人两忌。”李儒停下脚步,望着贾诩,缓缓说道,“文和,你是不是想离开洛阳了?”
贾诩笑容渐敛,捻须说道:“长笙,大人在洛阳没有根基,而门阀势力之强绝不是我们所能对付的,回长安和西凉才是长久之策。待在洛阳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鱼死网破,这对大人,对大汉社稷都没有任何好处。我大汉今日已经摇摇欲坠,如果再经此重击,覆亡在即。”
李儒四下看看,神情异常凝重。
“大人把告缗抄没之财尽数搬回了长安,京兆尹、扶风、冯翊三郡的赋税入了长安大库,弘农郡、河南尹的赋税没有送进大司农府却搬进了平乐观,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车骑大将军府的李玮来了之后为什么绝口不提司隶五郡的赋税?太傅袁隗和朝中的大臣们为什么视而不见?如果用这几十亿钱填补国库,远征大军的粮饷何须减半?大人何须如此急迫要求各地州郡速速征缴赋税?”
贾诩凑到李儒的耳边,低声说道:“大人在为自己预设后路,一旦洛阳失控他就率军回到长安和西凉,而太傅袁隗和朝中的大臣们最终目的是要逼走大人,所以大人此举正好符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当然要视而不见了。只要大人不走,各地州郡的州牧太守就不会把赋税送到洛阳。”
“至于李玮,他现在缺的不是钱粮,而是权势。车骑大将军远征归来后,功勋盖世,不可能满足于北疆一隅,他需要更大的权势,他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和门阀士人斗得两败俱伤,然后他好坐享其成。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完全可以到洛阳代替大人主掌大汉权柄。李玮到洛阳来不是要钱,而是想看看洛阳的形势。”
“各地州郡的州牧太守公然违抗圣旨,迟迟不把赋税送到洛阳,罪在不赦,如何脱罪?”贾诩拍拍李儒的后背,无奈地说道,“难道大人有了车骑大将军的援助之后,把这些人全部罢免了吗?这显然不现实,我大汉没有门阀士人如何治理天下?而车骑大将军为了北疆的稳定,急需洛阳政局的平稳,他更不会允许大人恣意妄为,所以,大人和门阀士人之间必然有妥协。大人放弃权柄回到长安和西凉乃是最好的解决途径,这样不但能迅速稳定洛阳政局,还能维持各方权势的平衡,非常有利于大汉元气的恢复。”
李儒神情略显震骇,欲言又止。董卓所作的这些事他是知道的,董卓的目的他也清楚,只是他和董卓似乎都忽视了门阀士人的力量和决心。
“车骑大将军撤军回到边塞的消息一旦传到京城,洛阳必将有变。”贾诩轻叹一声,摇头道,“长笙,洛阳从现在开始,已经陷入死局,救不活了。活路在长安,在西凉,而要确保这个活路,河东和西凉乃是重中之重。”
“大人要想确保长安和西凉,虎踞西疆,除了尽快解除左将军皇甫嵩的兵权,把他征调回京外,最关键的就是屯兵河东。只要兵屯河东,我们就可以遏制和抵御车骑大将军对长安的威胁,将来也可以从潼关和河东两个方向威胁洛阳,还可以有助于解决眼前的洛阳危机,在和车骑大将军的结盟过程中我们也掌握了绝对的主动。从京畿安全考虑,大人的这个屯兵河东之议也必将得到太傅袁隗和朝中大臣的同意。”
李儒顿时明白了贾诩的意思,一脸钦佩之色。
“河东军政现在由车骑大将军主掌,所以屯兵河东必须要选择恰当的时机。”贾诩忧心忡忡地说道,“一旦河东屯兵之事激怒了车骑大将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长笙此次北上,务必要说服车骑大将军。”
“现在车骑大将军远征刚刚结束,军队元气大伤,粮草不济,除了暂时对我们有威慑作用外,根本没有再起战事的可能。另外,从稳定整个北疆来说,车骑大将军也没有必要和我们翻脸,河东驻兵不但对他没有损害,还可以保证我们三方之间的权势平衡,也能减少天子和朝廷对他的猜忌。不管怎么说,北疆屯田还是需要朝廷和我们的鼎力支持和帮助,否则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北疆就乱了。”
李儒连连点头,“还是文和考虑的长远。依大人的性格,他不可能主动放弃权柄,这些话我们说了也是白说。现在大人还不清楚门阀士人的力量有多大,更不会主动要求驻兵河东去招惹车骑大将军。他对洛阳形势的发展估计还是比较乐观的。”
“说的不错。”贾诩说道,“我们没有必要激怒大人。何况现在我们对形势的发展也不过就是一种预测,谁也不知道下个月的洛阳将发生什么?”
“你今天连犯大人的忌讳,就是想离开洛阳寻找兵进河东的机会?”李儒问道。
“对,此事还须长笙稍加帮忙。”
第二天,郎中令李儒对董卓说,为了防止车骑大将军撤军后迁怒于朝廷以兵威胁洛阳,有必要在河东制造点混乱,这样既可以牵制河东的屯田兵转移车骑大将军的视线,还可以有助于大人集中精力解决洛阳危机。
董卓问他有什么办法?李儒说,李傕军中有个军司马叫杨奉,原来是白波黄巾的首领。白波黄巾被车骑大将军的手下射缨彤和李溯等人率军击败后,他跳河逃生拣了一条性命。杨奉逃到关西后通过一个商贾的关系进入了董卓军中。李儒打算派他到河东王屋山、太行山一带寻找白波黄巾首领韩暹,以给予厚重财物为条件,让白波贼下山抢粮。
董卓同意,随即急召虎贲校尉李傕。董卓接着问李儒,说京兆尹董旻来书,希望自己给他派一个信得过的长安令,你看贾诩怎么样?李儒笑道,洛阳这里更需要贾诩。现在河内有战事,河东马上也要有兵甲之祸,我看还是让贾诩北上平津关任平津都尉率军卫戍京畿为好。贾诩才智超绝,河东河内一旦有事,他可以就近解决,可确保洛阳以北稳如磐石。董卓仔细想了一下,随即答应了。
这几天,蔡邕、盖勋、子劭到了京城,陈留边让、山阳王谦、颖川荀爽等名士也陆续到京。北海郑玄、巨鹿张臶、颖川胡昭、陈留申屠璠、赵国邯郸淳等均拒绝从辟。
董卓大喜,拜荀爽为光禄勋,蔡邕为尚书,边让、王谦为光禄大夫,盖勋为谏议大大,子劭为议郎,其他到京名士也纷纷授予官爵。
相国董卓于南宫东观就是否设立古文经博士征询诸多大臣和在京的名士大儒。
董卓笑着说,孝章皇帝时,曾经为今、古文经学之事举行了一个白虎观议事,今天,我们也举行一个东观议事,这次,我们一定要把今、古文经学的事解决了。董卓请到东观的这些大臣名士都是研习古文经学的,当然是一致同意设立古文经博士了。蔡邕甚至提出,要设就设《周礼》、《左传》、《谷梁》、《古文尚书》、《毛诗》五个博士、以示朝廷对古文经学的认可。
董卓随即请诸位名士写了一道奏章,取名《东观之策》,并立即呈递给了天子,同时推荐了五个古文经博士人选。天子遂下旨诏令天下,以今、古文经学并重于官学,太学设立五个古文经博士。
洛阳顿时为之轰动。
最近一段时间,为是否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京中名士大儒诸生们天天聚集在太学和各自老师的府邸通宵达旦地辩论,官员们则聚集在兰台、云台、辟雍、东观、石室、宣明、鸿都等几个典藏图书的地方反复争论。就在天子圣旨送达太学的时候,太学的今文经学博士、诸生们还在为《周礼》的师承问题质疑古文经学士,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
圣旨一经宣布,太学诸生大乱,今文经学的博士、诸生们一个个愤怒地痛骂出声,而研习古文经学的诸生们却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太学里本没有学习古文经的诸生,马日磾、卢植、朱俊、袁隗、韩说等人的弟子平时在太学学习的也是今文经,这是吃饭的家伙,不学也得学。现在因为古文经学要熬出头了,要成为官学了,这些诸生在各自老师的支持下,随即站出来组成了一个古文经学的诸生阵营。
研习古文经学的诸生在三万多名太学诸生里,的确只占很少一部分,他们势单力薄,再加上得意忘形之后未免有点趾高气扬,结果遭到了太学诸生们惊天动地的辱骂,双方随即产生冲突,接着冲突演变成了流血事件。袁隗的门生弟子多,气势旺,受到的打击也最厉害。等司隶校尉宣璠带着卫兵赶到太学驱散了闹事的诸生后,地上已经躺倒几十个了。事情闹大了。
太学诸生们并不畏惧,他们冲出了太学,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一路呼号,直扑北宫。他们在北宫门外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声泪俱下的恳求天子立即废除古文经博士,禁绝古文经学。还有一部分诸生依旧在城内四处游行。洛阳城里一片混乱。
杨阀的杨奉(杨彪的祖叔父)、杨秦,薛阀(薛汉后人),伏阀(伏湛之后),杜阀(杜抚后人),崔阀(崔骃后人)的崔烈,种阀(种暠后人)的种拂,张阀的张温,王阀(王龚后人)的王谦,何阀(今文经学巨擎何休后人)等诸多京中的门阀世族陆续赶到北宫门外声援今文经学博士、诸生,更有京中皇室权贵刘弘、刘廷、刘博、刘表等诸多宗室赶来助阵(宗室权贵一般都是研习今文经学)。一时间,北宫门外声势惊人,吼声如潮,洛阳城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天子和诸多大臣惶恐不安。董卓不为所动,泰然自若。
他下令北军八校尉立即出动,各领兵马分驻京畿八关。中郎将董越领一万军回长安驻守,中郎将段煨领一万军驻守潼关,中郎将牛辅领一万军驻守函谷关。司隶校尉宣璠、河南尹王允、城门校尉伍琼各领卫兵巡视洛阳城,防止有人趁机闹事祸害百姓。
至于诸生名士大儒,随他们闹去,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董卓低估了士人的力量。几天后,河南尹、弘农郡的儒生纷纷聚集到洛阳,洛阳反对古文经学为官学的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强烈。而长安和三辅的儒士也开始在长安城游行,并数次冲击京兆尹府,京兆尹董旻在驱赶闹事儒士时遭到了刺杀,差点丢掉了性命。同一时间,天子诏书所达的州郡儒士也纷纷聚集于郡府衙门请愿,不过这些地方儒士较少,一般也就是以请愿上书和辩论为主,不象洛阳、长安的儒士,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但即便是如此,各地州郡的长官还是纷纷上书,其中东郡太守桥瑁更是把矛头直接对准了相国董卓,怒斥他擅权祸国,妄改祖制,应该引咎去职。
随着桥瑁的这一道上奏,朝野上下几乎在一夜之间同时痛骂董卓,洛阳诸生儒士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要求董卓请辞去职,滚回西凉的喊声响彻了洛阳城。
董卓恍若未闻,根本不予理睬。
他召集太傅袁隗、太尉黄琬、司空荀爽(荀爽任职光碌勋三天后即被董卓奏请天子拜为司空)于尚书台议事,商议增加赋税的事。
被拜为司徒的杨彪已经数天没有见到人了。杨彪是杨震后人,杨赐之子,杨阀的家主。杨氏家族世世传习欧阳《尚书》,今文经学的泰斗,门生弟子成千上万。作为家主的杨彪竟然研习古文经学,这自然是贻笑天下,给祖宗抹黑的事,所以杨彪的叔祖父杨奉给了杨彪两个巴掌外加三脚,把他一脚又踹回到今文经学的阵营了。现在杨彪天天在北宫门外陪着数万诸生儒士,强烈要求天子废除古文经博士,也不理国事了。
袁隗非常痛快,一口答应,并表示亲自急书各地州郡长官,要求他们务必在十二月底之前把赋税上缴入库。司空荀爽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现在朝野上下因为官学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实在不适合增赋。他建议还是先把各地州郡的赋税入库,等时机合适了再颁布增赋之策也不迟。
董卓费了这么多心思,等的就是袁隗这句话,他怎肯放弃?
十一月下,天子诏告天下,增收赋税,田租改为什一之税。
十一月下,远征大军的捷报送到洛阳。车骑大将军率军于落日原击败鲜卑,斩首三万四千级,诛杀鲜卑大王魁头,鲜卑部落大人慕容风、落置鞬落罗,掳掠无数。
洛阳轰动。
天子大喜,下旨重赏北疆将士,郎中令李儒随即奉旨北上犒军。
相国董卓更是狂喜,当天夜里就下令中郎将吕布、胡轸率军进城,包围太学和所有参予北宫请愿的门阀世家,命令虎贲校尉李傕、胡骑校尉樊稠领军驱赶聚集在北宫门外的博士、诸生和名士大儒。若有抗旨不遵者,立即抓捕。
然而,董卓军令里的“驱赶”到了李傕和樊稠的嘴中却变成了“捕杀”,西凉铁骑趁着夜色冲进了洛阳城,展开了血腥屠杀。一夜之间,太学五位博士,三千多名诸生,几十位名士大儒成了刀下亡魂。
吕布和张辽领军包围了太学。夜里回到太学休息的诸生几次想冲出太学,但都被北军的乱箭射了回去。
胡轸的军队围住了几十座门阀世家的府邸,豪华的宅院和北宫门外的杀声深深地刺激了西凉将士。他们的眼晴红了,士卒们就象一群恶狼在等待着猎物,只要有一个人冲出来,宅院就会变成坟墓。
前度辽将军、光禄勋刘博冲了出来,“谁敢围住我的家?圣旨在哪?”
回答他的是一个戴着战盔,长发披散在外的羌人军候,还有一柄冷森森的战刀。刘博的头颅在空中飞舞,他瞪大了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一个小小的军候竟敢杀我?
“杀……冲进去……”
男人被杀,女人被奸,财物被掳掠,一座豪华的府邸转眼变成了一座豪华的坟冢。一夜之间,洛阳城有十七座府邸变成了坟冢,皇亲国戚,门阀世家,西凉人逮谁杀谁,浓烈的血腥弥漫在洛阳城上空。
谏议大夫刘表神色惊惶地跑进了袁隗的府邸。
袁隗早已得到了禀报,对刘表恐惧地叙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听到残忍之处也不过就是皱了皱眉而已。
“董卓已经大开杀戒。我是宗室后人,又是习今文经学的,再待在洛阳估计很快就没命了。”刘表说道,“太傅大人,我是来告辞的,明天一早我就离京。我要到渤海郡去投本初兄,临行前,大人可有什么交待?”
袁隗笑道:“你告诉本初,他和公路的家眷我已经送到汝南了,叫他不要担心洛阳的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刘表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这时太仆袁基走进来,递给刘表一个黑色锦囊。
“那句话加上去了?”袁隗问道。
“我和伯求兄已经按照叔父大人的要求写好了。”袁基恭敬地回道。
袁隗点点头,神色庄重地对刘表说道:“景升,大汉国的将来,就在你手上了。”
刘表贴身藏好锦囊,在十几个袁阀门客的护送下,匆匆离开了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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