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是去年三月奉旨到洛阳向先帝禀奏远征兵事的,然而仅仅事隔一年之后,大汉国却已经物是人非,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长平公主看到李弘,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恸,失声痛哭。
公主十三岁了,长大了,虽然妩媚妖娆,美丽惊人,但吹弹得破的脸上却看不到半丝天真和欢乐,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和哀愁。深重的忧郁和无助就象厚厚的乌云掩盖了她那双秋水盈盈的眼晴,让人为之心碎。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亲人纷纷离去化作了一缕缕魂魄变成了梦里的相思,从没有遭受风雨侵袭的刘萧被这接踵而来的狂澜击倒了。她无法承受一个接一个噩耗,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巨大的伤痛,她几乎崩溃了。
这时,卢植赶到了河间国,告诉了公主一个喜讯,何进死了,何太后也死了,刘协已经继承大统了。公主要回去,她想回京城去,但卢植和刘和坚决阻止了。随之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大汉国的天好象要坍塌了,社稷陷入了倾覆的边缘。刘萧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现在人人痛恨的奸阉和外戚死了,屡屡侵犯边疆的鲜卑人也被征服了,社稷应该迅速恢复稳定才对,为什么反而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了?
刘萧带着满腔的悲痛和对未来的希望赶到了云中行辕。卢植走了,他说自己该回家了。刘和也走了,他说自己要回幽州向父亲刘虞借兵南下。陪同刘萧来到塞外的只有张范和刑颙两个从事。还有旅贲令魏断和卫士令杨智的五百虎贲、羽林军。张范奉太傅袁隗之命,一直随侍公主左右,现在是长平公主的长史。他带有先帝给李弘的遗诏。刑颙是河间鄚人,卢植的门生,一个年轻的儒士,随卢植一路逃亡到故乡。卢植很欣赏他的才华和忠诚,临走时拒绝了他要继续追随的好意,把他留在了公主身边。
李弘劝慰了公主几句,看她哭得非常伤心,随即命人把小雨喊来。去年李弘奉旨到京城的时候,曾经和小雨数次到永乐宫觐见董太后,小雨因此和公主相识。小雨陪着公主到后帐去了,大帐内的悲伤气氛随即缓和了一些。
李弘把先帝的遗诏看了又看,渐渐明白了袁隗和袁绍的心思。
先帝在这份手诏里说,如果董太后和小董侯安全回到了河间国,那么李弘在收复边郡后,立即和太尉刘虞以此遗诏拥小董侯于冀州继承大统,然后率军南下洛阳,与太傅袁隗等朝中大臣理应外合,捕杀何进,重振朝纲。如果何进杀了董太后和小董侯,篡夺了权柄,那么李弘就以此遗诏宣告天下,会同太尉刘虞,直接南下洛阳杀了何进,然后和太傅袁隗等大臣重选藩王为帝。先帝在手诏的最后嘱咐李弘,值此危难之时,朕将国事尽数托付于太傅袁隗和太尉刘虞,爱卿务必要听命于两位托孤大臣,竭尽全力拱卫我大汉社稷。
先帝这么说,显然已经放弃了少帝刘辩,只要何进一死,刘辩就很难活了。但现在看来,先帝的这两种估猜都错了。何进杀了董太后,却留下了小董侯的性命,这份诏书的前半部分随即也就失去了作用。八月底的洛阳大乱让袁隗和朝中的大臣们抓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和董卓联手废除了少帝,让小董侯继承了大统,遂了先帝的未了之愿,但接下来就是董卓和朝中大臣的权力之争了。
处于劣势的袁隗这个时候断然决定放弃当今天子,刻意制造出一场危机,以先帝遗诏来迫使李弘听从于自己的指挥,逼走董卓,立藩王为帝,重振社稷。卢植率先离开京城,就是代表袁隗到涿郡和刘虞商议此事。只要有刘虞的支持,袁隗认为李弘绝对会言听计从。
刘虞答应了袁隗的要求。董卓独自掌控京畿十万大军,已经触犯了权力制衡的大忌。这种人一旦独掌权柄,擅权祸国是迟早的事。迟打不如早打。不过刘虞对废黜当今天子一事没有明确表态。虽然公开表示拒绝承认当今天子有利于打击董卓和尽早解决危机,但考虑到先帝的心愿和李弘的态度,刘虞认为还是谨慎一点好,不要操之过急,走一步看一步。
卢植得到了刘虞鼎力支持的肯定答复后,立即通过袁绍把这个消息送回了京城。袁隗大喜,随即决定征召州郡兵马攻打洛阳。朱俊离京到河内平叛时秘密带出去的几份书信就是袁隗通知袁绍等人起兵的。袁隗还写了一份书信给卢植,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请卢植在公主北上入晋督请李弘南下后,立即和刘和两人一起到幽州督请刘虞南下。逼走董卓后,袁隗希望刘虞能进京和自己共同主政,以便及时解决李弘这个威胁。
袁绍之所以非常肯定李弘将南下帮助讨董大军攻打洛阳,原因就在于此。面对先帝的遗诏,公主的哭诉和督请,还有一个故主刘虞的命令,在这三重压力之下,李弘敢不俯首贴耳,乖乖听命?
讨董大军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占据洛阳,重建皇统,然后以袁阀为首的士人完全控制大汉权柄。
公主并不清楚这份遗诏背后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弟弟,当今天子被奸佞董卓挟持,需要自己去帮助他,去把他救出来,她并不知道当今天子和董卓都已经成了这场权力角逐的牺牲品。面对公主的百般哀求和哭泣,李弘无所适从。
如果自己告诉公主,说我已经决定攻打讨董大军,逼走董卓,然后以洛阳为中心,制衡天下,那公主会不会理解?李弘苦笑,显然,公主不会理解。自己这么做,置天子圣威于何地?置社稷于何地?自己凭什么要制衡天下?凭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权?自己这么做,对大汉的戕害比董卓祸乱纲纪要更加严重,这可能会直接导致大汉皇权的毁灭,大汉社稷的崩裂。
李弘拿着先帝遗诏,在大帐内团团乱转。南下已经是事实。虽然自己没有尽起北疆大军,但五万主力外加数万屯田兵,人数已经足够多了,只不过自己南下和公主要求自己南下的目的大相径庭。一旦公主知道真相,自己将如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呢?李弘觉得自己的理由太牵强了,说出来公主不会相信。自己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一个贫瘠的北疆和数百万饥寒交迫的灾民而已,这和大汉天子的圣威,和大汉社稷的兴亡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没有人相信自己是为了北疆,自己终将和董卓一样成为祸国之臣而遭到天下人的唾骂。
还有自己的故主刘虞。先帝临终前曾下旨拜刘虞为太尉,参隶尚书事,主掌国事。但因为事情发生了变化,刘虞没能回京。现在如果刘虞南下,自己于情于理,都要听从刘虞的指挥,如果他要自己攻打董卓,自己该怎么办?听从刘虞的指挥,命令大军倒戈一击,京畿必将陷入连番混战。这一仗打下来,短期内不可能有任何结果,数百万灾民滞留在河东和边塞,北疆必将崩溃。
这一刻,李弘犹豫了。
顾大利还是顾小利?如果两利皆失,我怎么办?我如何向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交待?如何面对十万随我奋战的黄巾军将士?如何面对那些战死疆场的兄弟?如何面对数百万灾民那一双双痛苦的眼晴?
李弘冲出大帐,走到了春寒料峭的沙陵湖畔,心中痛苦不堪。如何取舍?何去何从?
刘虞的书信送到了云中行辕。
不出李弘所料,刘虞在书信中极力要求李弘参加讨董大军,希望他立即率军南下攻击长安和潼关,切断董卓的退路,把董卓困在洛阳,以便和袁绍的讨董大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董卓,攻占洛阳。
刘虞说,大漠的安抚和边疆的戍守由鲜于辅负责,北疆的流民、屯田、春耕等事由赵岐全面负责,还有兢兢业业的各郡太守,你有什么担心的?难道他们都不如你做得好?你是大汉国的骠骑大将军,你的职责就是拱卫社稷,保护天子和大汉的黎民百姓,在今天这个危难之际,难道你还分不出对与错,忠诚与叛逆?春耕之后,我将率军南下和你会合。
考虑到幽州的戍边问题,刘虞希望李弘立即命令建威将军阎柔率军进入蓟城,以保幽州的安全。刘虞说,去年,公孙瓒因为在幽州方向策应你的进攻,被你举荐给朝廷,封了个讨虏将军,结果他恃功自傲,处处和我作对。今年正月我赏赐给乌丸诸部的礼物被他派人在半道抢了,几个奉命安抚胡人的府内掾属也被他打了一顿,而丘力居等乌丸首领派来献贡的使者还没到蓟城,就被他暗中杀了。我叫他到蓟城来谈谈,他连理都不理我,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上官,飞扬跋扈到了极致。公孙瓒仇恨胡人,反对招抚胡人,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杀戮胡人,如果任由他这样在幽州胡闹,幽州的胡人不堪忍受,迟早都要叛乱。
刘虞的意思是要李弘把阎柔派驻到蓟城,以压制和约束公孙瓒的骄横不法,否则,他放不下幽州,更无心南下进京。
得知刘虞即将南下和自己会合,李弘心里更是沉甸甸的,一脸愁容。前来送信的幽州府比曹属刘范看到李弘神情闷闷不乐,以为他担心幽州的事,于是开口大骂公孙瓒,就差没有说公孙瓒是叛逆了。
李弘对公孙瓒一直很敬重,听了心里很不高兴。李弘刚刚恢复记忆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公孙瓒的大名还是在慕容风的大帐内,当时慕容风极力夸奖公孙瓒,这给李弘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在李弘的心里,公孙瓒就是大汉国的英雄,一个让人敬仰的悍将,他不喜欢听到有人侮蔑自己的朋友。
他看了看刘范。刘范二十七八岁,身材不算高大,结结实实的,有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一看就是个刚直不阿的人。李弘本想叱责他两句,但想到公孙瓒的种种不是,他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公孙瓒不但违抗刘虞的命令,还明里暗里和刘虞对着干,自己能说什么?说公孙瓒做得对?
他苦笑问道:“你在幽州府做比曹属很长时间了?”(比曹,主掌一郡财政。属,副职。)
“下官已经任职七八年了。”刘范恭敬地说道,“刘大人是个好人,如果换做别人,早把公孙瓒杀了。公孙瓒做得太过份了。刘大人是本朝大司马,位列三公之上,大汉国的上卿,这么大的一个官,竟然穿着布衣,打着赤脚,和百姓在一起犁地耕田,说出去谁信?整个幽州的人都说刘大人好,只有公孙瓒说刘大人沽名钓誉,是吃饱了撑的,说什么堂堂一个大汉国的上卿不去考虑治国之策,却和贱农在一起犁田,纯粹是丢大汉国的脸。大人你说说,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弘忍俊不禁,转头偷笑。
刘范脸显怒色,大声问道:“大人也是这么想?”
“不,不,公孙大人这话的确不对。”李弘急忙摇手说道。
“何止不对,我看他是豺狼之性,将来必是幽州的祸害,大汉的祸害。”
李弘目瞪口呆。有这么严重吗?不就是想法不一样吗?这人我还留不留?李弘曾经向刘虞求援,说骠骑大将军府严重缺人,恳求刘虞征调几个掾属给自己救救急。这个刘范就是刘虞推荐过来的。
“刘大人让你留在我这里,你可愿意?”李弘勉强笑笑,问道。
“刘大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留下来。”刘范毫不犹豫,满口应承。
李弘笑脸一僵,懊悔不己。早知道这样就不问了,把他打发回去算了。
此时北疆九大将军都不在大营,李玮远在河东,李弘无人可以商量。虽然朱穆、余鹏、田畴等人都在行辕里,但李弘不敢问,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以朱穆的性格,看到先帝遗诏和刘虞的书信后,必定要改弦易辙,而余鹏、田畴、尹思这些人本来对制衡之策就颇有微辞。不管怎么说,这制衡之策从北疆来看,是利大于弊,但从大汉社稷来看,显然是弊大于利。
李弘想不通,数百万灾民的性命为什么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是比不上所谓的大汉社稷?大汉社稷摸不着,看不见,虚无飘渺,它到底是什么?是大汉的万里疆域还是大汉的五千万黎民?如果社稷是指疆域和黎民,那自己守住北疆,保护数百万黎民的性命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保护天子,攻占洛阳,杀死董卓才叫拱卫社稷?为什么就一定要牺牲北疆的疆域和北疆的黎民来拱卫那个所谓的社稷?
李弘苦思冥想,整个身心都陷进了这种没有答案的思索里。他变得沉默不语,浑浑噩噩地跟着南下大军急速向晋阳而去。
大军走到定襄郡的桐过城附近时,李弘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他茫然地抬头看看远方停止行进的黑豹铁骑,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
祭锋打马狂奔而来。
“大人,前方有数千具尸体,都是冻死饿死的灾民,很惨……”祭锋眼圈红红的,没有说下去。
李弘愣了一下,心里惨然,半天都没有做声,“怎么会这样?”
“这里是黄河岸边,河水正在解冻,晚上非常冷,正好这两天气温又陡降,灾民大概没有注意到温度的变化,再加上食物不足,没有御寒衣物,所以……”
李弘无力地趴到飞雪的背上,蜷曲着身躯,发出了一声凄惨的悲嚎。
没有黎民百姓,哪来的社稷?哪来的江山?哪来的大汉国?
黄河岸边的风在呼啸,就象千万个幽灵在哭号,凄厉而惨绝。
三千黑豹义从和两千亲卫在掩埋冻死在河边的灾民。侥幸活下来的人趴在亲人的尸体旁嚎啕大哭。
长平公主呆呆地坐在马车上,泪水长流。小雨和风雪相拥在一起,悲伤而无助地看着远处忙碌的士卒。
李弘席地而坐,伏案疾书,任由刺骨的寒风钻入冰冷的铠甲里。
李弘回书刘虞。我正在急速南下,争取在三月下开始攻击长安。至于阎柔到蓟城驻防一事,还是等京麓危机解决以后再说吧。
李弘急书公孙瓒。北疆形势极度危急,我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回迁灾民到冀州,但冀州牧韩馥至今不给我任何答复。我已经等不及了,我需要你的帮助。伯珪兄,请你接信之后,急速率部南下威胁渤海郡和河间国,以策应张燕和麴义攻占巨鹿郡和赵国两地。只要有了这两个地方,我就能回迁灾民了。关于你和刘大人之间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支持你,坚决站在你这一边。待北疆危机和京畿危机解决后,我将上奏天子为你请功。
李弘急书镇护将军张燕。公孙瓒如果遵从我的命令南下兵进渤海郡和河间国,他和刘虞之间的矛盾必将爆发,此时,你适当派一支人马北上,堵住刘虞南下之路。记住,务必不能让刘虞南下会合袁绍。
李弘再次急书玉石和颜良,尽早包围牛辅的两万大军,切断董卓退出潼关之路。
李弘书告李玮,立即派人到鲁阳联系袁术,说我们愿意帮助他入主洛阳。袁术是当今天子所拜封的后将军,官职远远要比袁绍大,又是袁阀下一代的家主,他才应该是讨董大军的首领。如果袁术不愿意,我们就攻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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