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冀州。
长公主回到河间国的解渎亭,拜祭先祖,修缮宗庙。
大将军李弘趁此机会,携带两位夫人在解渎亭和其周边地区四下走动。
最近一段时间,李弘一边陪同长公主缓缓北上,一边召集各地乡、里、亭的底层官吏议事,询问新制的实施效果,征求他们对新制的看法。闲暇之余,他还带着两位夫人徜徉于田间地头,查访民情。看到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和脸上满足的笑容,李弘很欣慰。虽然现在百姓们的日子还很清苦,但他相信,只要能确保河北的稳定,这些善良的百姓将很快过上富足而幸福的日子。
巡视过程中,李弘听到最多的声音还是来自屯田区百姓的抱怨。矛盾的焦点就是土地归属问题。
屯田区的百姓租耕朝廷的土地,租用朝廷的农资。他们辛苦一年后,除了上缴田赋和各种租税外,所留已经不多。他们想在土地上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期望获得更多的收获以改善自己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屯田政策会延续多久,屯田政策取消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租种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会不会很快就由朝廷的土地变成私人的土地,所以百姓们屯田的积极性不高。他们看不到希望和将来,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满和抱怨油然而生。
这个问题李弘在北疆屯田的时候,就和诸多北疆大吏商讨过,但因为没有可供借鉴的先例,也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研讨,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屯田是应急之策,不可能作为一项长久国策来实施。军屯也好,民屯也好,背后都是朝廷的财力和物力,屯田军民只要出力就行。所以这些人忙碌一年后,上缴朝廷的赋税非常多,久而久之,这些屯田军民自然非常不满。因此这屯田之策不可能无限期实施下去,国家一旦稳定,屯田之策随即就会取消。尤其是军屯,屯田兵承担了很多重任,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仅仅也就吃饱个肚子。就是白痴,时间久了他也有怨言,也会逃跑,所以军屯纯粹是应急,戍边还要靠正规边军来担任。
屯田之策迟早要取消,土地归属的难题迟早也要解决。
土地的归属权到底给朝廷还是给百姓?如果土地的归属权属于朝廷,那么屯田百姓就要继续租种土地。如果把土地的归属权给百姓,那么就要把土地卖给屯田百姓。
从稳定社稷的角度来说,杜绝土地兼并,保证耕者有其地,乃是重中之重。也就是说,土地的归属权最好属于朝廷,让屯田百姓继续租种土地。那么,用什么办法才能保证百姓永久拥有土地的租种权?如果没有持久的租种权做保障,百姓们就没有耕地热情。他们会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抛弃土地,重新成为流民。
李弘为此和随同巡视的三府大吏张范、司马芝、司马朗、田畴、卫凯、袁涣、陈群等人经常商讨,常常通宵达旦。
李弘还数次给张温等大臣写信,恳求诸位老大人尽快拿出士地的改制之策。屯田只是为了安置流民,解决流民的吃饭问题,它不能解决社稷稳定,百姓安居乐业的问题。流民吃饱了肚子,就会想要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有了房子就会想要娶妻生子。所以我们如果不能尽快解决土地这个根本问题,中兴社稷很难实现。
张燕和李弘联系紧密,三天一封书信,非常准时。
目前,打得最激烈的除了幽州战场,就是关西战场和青州平原郡。
四月下的时候,袁绍亲自赶到关西督阵,北疆军一度丢失了新安和渑池两座城池。龙骧将军徐荣一面和李傕、郭汜等人密切来往,一面急调杨凤支援。双方于五月中在陕城大战,袁绍不敌,退守函谷关。
王当倚仗黄河天险,数次击败田楷和刘备的渡河攻击。五月上,刘备成功渡河,双方在平原城大战,形势一度很危急。后来高览奉命率军支援,陈兵于大河故渎,威胁高唐城,迫使刘备撤军而回。
黑山黄巾军于毒、郭大贤等人在张郃的暗中支援下,击败了张扬,大军曾直指朝歌城。后来吕布和张辽出现在张扬的大军里,他们分兵出击,猛烈反攻,把黄巾军打得大败而逃。张燕立即命令张郃给黄巾军提供粮食军械,帮助黄巾军守住黑山。现在双方还在鹿肠山一带激战,互有胜负。
五月上的时候,兖州刺史金尚、都尉周华和两千北疆军被曹操围在了陈留城。
曹操急派毛玠赶到邯郸。不是我曹操不让金尚大人上任,而是兖州各州郡大吏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金尚。请大将军立即让北疆军返回冀州,我和诸位大人将联名上奏陛下,请陛下重新任命兖州刺史。另外,曹操还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大将军能不能把东郡黄河北岸的八个县还给东郡太守臧洪大人?
张燕急召周华带着金尚和两千将士返回东武阳。
毛玠留在邯郸积极奔走,希望河北能把东郡的八个县还给兖州。张燕先还客气,等金尚、周华返回东武阳后,立即派人把毛玠强行送过了黄河。张燕书告曹操,大将军督领六州四郡,此事如果没有他首肯,我岂敢答应?这八个县我暂时代理了。
张燕以为曹操定会勃然大怒,要率军攻击,谁料想曹操再次派毛玠到了邯郸,还带了不少礼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份礼物却是冀州几个门阀世家邀约曹操、张邈攻击冀州的信件。毛玠笑**地告诉张燕,兖州这几年天灾**接连不断,流民非常多。许多流民无法生存,只好渡河赶到黄河北岸,希望河北能给他们一条生路。东郡的八个县和渡河北上的流民就拜托河北了。
张燕送走毛玠后,非常疑惑,急忙召集荀攸、李玮、朱穆等人商量,但大家都猜不透曹操的用意。
张燕书告李弘,此时袁绍正在和我们刀枪相见,作为袁绍盟友的曹操不但上书天子表示尊奉之意,还和我们眉来眼去的,他想干什么?要和袁绍对着干?以他目前的实力和袁绍对着干,似乎略显不足。
张燕没有过多思考兖州的事,而是立即对冀州门阀世家下手了,他一夜之间抓了冀州七个门阀世家的家主,其中就有前执金吾甄举。
五月底的时候,李弘突然接到了麴义的急书。太傅刘虞伤势复发,随时可能逝去。太傅大人极为想念大将军,请大将军日夜兼程,急速赶到居庸关。
李弘大惊,急忙禀奏长公主,让她立即北上,自己带着黑豹义从,连夜向居庸关飞驰而去。
大汉国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六月。
六月上,居庸关。
李弘跪倒于刘虞榻前,握着刘虞干瘦的手,悲痛至极。
过去的一幕幕霎时掠过他的脑海,让他强烈感受到这位老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他象父亲一样,始终呵护着自己。今天,这位老人要离开人世,离开自己了。李弘心如刀绞,泪水悄然模糊了双眼。
“大人……”
刘虞望着李弘,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嘶哑着声音,吃力地说道:“子民,我要死了,临死前能看到你,我很高兴。”
“大人……”李弘哽咽难语。
“我死了,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你可以放开手脚,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了。”刘虞叹了口气,“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有数,但你太年轻,又是个武人,我不放心啊。”
“中兴需要强大的武力,今日的大汉只有你才有中兴大汉的武力。”刘虞**握紧李弘的大手,努力抬起半边身子,“我相信你能重振大汉,我也相信你的忠诚,但中兴的路非常艰难,非常漫长,你能始终如一的忠诚大汉吗?”
“大人,我发誓……”
刘虞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倒,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对不起先帝,对不起他啊。我想西进勤王,我想重振社稷,但我做不到。我尽力了,到了九泉下,先帝应该原谅我的无能。”
“子民,我不应该抓着幽州的军政不放,我更不应该让公孙瓒率军南下。子民,你要理解我,人老了,都怕死,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我也一样,我有家小,有亲朋好友,有私心,结果我害了大汉,害了你,更害了公孙瓒。”
李弘黯然魂伤,低头不语。
“公孙瓒是个好人,他正直、刚烈、嫉恶如仇,他为大汉戍守边疆十几年,曾数十次击退胡人的入侵,平定胡人的叛乱,功勋显赫。”刘虞转头望着李弘,非常试恳地说道,“你不要杀他,你答应我。”
李弘咬咬牙,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恨不得把公孙瓒大卸八块。
“公孙瓒绝不是暗藏祸心的乱臣贼子,更不是一个奸诈小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好勇斗狠的武夫。”刘虞低声说道,“我和公孙瓒之间的矛盾,不是私人恩怨,这一点你务必弄清楚。”
“公孙瓒最反对我招抚胡人,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从小在辽西长大,亲眼目睹胡人入侵我大汉,蹂躏我大汉,凌辱我大汉。胡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他恨胡人,他和胡人之间有血海深仇。燃烧在他心里的仇恨掩盖了他的理智,所以他反对我招抚胡人。
“我们之间的矛盾由此而起,我理解他,一直忍让克制。后来形势变化了,我无法控制他了,所以才有去年的冀州之祸,今年的幽州之灾。但公孙瓒罪不至死,他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和你的推波助澜有莫大的关系。”
李弘心里暗自一颤,脸显愧色。
刘虞喟然长叹。“你想拿到冀州和幽州,但又不想伤害我,不想留下背主篡逆的恶名,于是你煞费苦心,把公孙瓒一步步推到了死路上。我没有说错吧?”刘虞看看李弘,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子民,你知道幽州的胡人为什么愿意接受我的招抚吗?”
“当年先帝屡次招抚檀石槐,檀石槐断然拒绝,依旧连连入侵。匈奴人须卜骨都侯、白马铜更是恶劣。他们竟然诛杀大单于,公开叛乱,为什么?因为我大汉缺少公孙瓒这样的悍将。幽州正因为有白马公孙瓒,胡人打不过他,被他杀怕了,所以才愿意受抚,愿意归属于大汉。”
“我对公孙瓒百般忍让,甚至我被他囚禁了,被他射伤了,但我还是恳求你不要杀他,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刘虞激动地说道,“我大汉没有强悍的武力,没有公孙瓒这样的悍将镇守边陲,胡人岂肯归顺?岂肯受抚?岂肯放弃入侵?只要公孙瓒活着,幽州的胡人就会感到惧怕,我们的边疆才能稳定下来,边郡的百姓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你杀了公孙瓒,谁最高兴?你吗?幽州将士吗?幽州百姓吗?不是,你们都不高兴,最高兴的是胡人,胡人会因为公孙瓒的死去而兴高采烈的翩翩起舞。你呢?你会因为杀死公孙瓒而激怒幽州将士和百姓,你会失去更多更多的东西。”刘虞再次**握紧李弘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道,“子民,答应我,不要杀死公孙瓒,我愿意拿我这条性命换回公孙瓒的头颅。”
李弘霍然醒悟,连连点头,“我答应你,大人,我立即急令麴义停止攻击。”
刘虞欣慰一笑,缓缓闭上双眼,“子民,我走了,我走了……”
“大人,大人……”李弘悲痛万分,猛地抱住刘虞手臂,惨声高呼,“大人……”
六月上,辽西。
公孙瓒率部撤回右北平后,刚刚休息一天,就接到了赵云率部尾随而来的消息。赵云已经到了,北疆军的铁骑也就不远了。
公孙瓒当即决定撤往辽西郡治肥如城。
大军出城后不久,斥候飞报,北疆军的阎柔率领辽西蹋顿、辽东苏仆延、右北平乌延约一万铁骑沿着濡水河而下,先后占据肥如城、令支城,切断了大军退路。
公孙瓒、关靖闻讯大骇,心如死灰。麴义把每一步都算到了,现在除了拼死突围外,别无出路。如果再有迟延,一旦赵云的铁骑杀到,大军前后受击,必定全军覆没。
“传令各部,以最快速度,杀向令支城。”
令支城位于濡水河西岸,距离右北平的郡治土垠城一百二十里。
当公孙瓒率领白马义从飞速赶到城下时,阎柔一人一骑,已经等候在城外了。
公孙瓒喝退左右,纵马上前,“子玉,你要带着乌丸人杀我?”
阎柔冷眼看着公孙瓒,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猛然,他怒声吼道:“你为什么要杀太傅大人?为什么?”
公孙瓒神情一愣,接着吃惊地问道:“你说什么?太傅大人怎么了?我什么时候杀了太傅大人?”
“你混蛋……”阎柔举起马鞭,凌空抽下,“你带着铁骑在昌平城下肆意射杀,你都忘记了?”
“我杀的是乌丸人,是乌丸人。”公孙瓒闪身躲过阎柔的马鞭,愤怒地叫道,“刘和串通乌丸人来打我,我为什么不能杀?难道你让我伸着脑袋给他砍吗?”
“你就知道杀,杀,结果你把太傅大人杀死了,你知道吗?”阎柔怒不可遏,一张脸涨得通红,马鞭挥舞的“啪啪”作响,“你让我怎么放你?你说啊,你让我怎么放你一条生路?”
“我不要你放,我自己杀过去……”公孙瓒咬牙切齿,仰天大吼,“我没有杀太傅大人,我没有杀他。”
“你冲得过去吗?啊……”阎柔手指背后的城池,“这城里有三千铁骑,河对岸有七千铁骑,你怎么杀过去?你长翅膀飞过去吗?你束手就缚,我和羽行兄(鲜于辅)保你一条性命。”
“我没有杀太傅大人,我没有杀他。”公孙瓒显然对太傅刘虞突然死去一事太过吃惊,脑子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对阎柔的话置若罔闻,“太傅大人死了吗?他死了吗?”
“快了,他活不过这个夏天了。都是因为你,这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和大将军打起来,为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你以为你打得过大将军?你这个白痴。”阎柔狂怒至极,指着公孙瓒高声怒骂,“我离开居庸关的时候,你知道太傅大人对我说什么吗?他叫我不要杀你,不要杀你,你知道吗?他宁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回你的性命。太傅大人虽然对你一直很严厉,很反感,但在他心里,你就是抗胡的英雄,是戍守边陲的悍将,是我大汉最忠诚的卫士。可你呢?你怎么对待太傅大人的?你把他杀了,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你杀人杀红了眼,你是个疯子。”
公孙瓒坐在马上,呆若木鸡,英俊的面孔上突然露出深深的歉疚,两眼内尽是懊悔之色,“我杀了太傅大人。”
阎柔看到公孙瓒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软,泪水猛然冲上了眼眶,“伯珪兄,你杀够了,该放下刀了。”
“想当年,我们兄弟在一起,驰骋大漠,浴血疆场,何等畅快?后来北疆横空出世,突然杀出一头豹子,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有多兴奋吗?你说,以后遇到这只豹子,一定要和他做兄弟,要和他一起北上杀胡,一起征服大漠,但今天呢?今天你都干了什么?你都干了什么?大将军哪点对不起你,值得你和他反目为仇,和他誓死相搏?”
公孙瓒猛地张开双臂,仰天长啸,“我要杀胡……”
白马仿佛感受到公孙瓒心中的痛苦,突然高扬前蹄,纵声长嘶。
公孙瓒猛踢马腹,绝尘而去。
六月上,太傅刘虞逝去,幽州哀恸。
北疆军诸部受命停止攻击,为太傅刘虞举丧。
长公主亲临居庸关参加丧礼。
众多北疆原刘虞故吏纷纷从各地快马加鞭赶到居庸关为故主送葬。
六月下,刘虞之子刘和、长史魏攸、司马孙谨等幽州大吏分赴幽州各战场劝降。
邹丹、单经等数十名幽州军大吏率部归顺。
大将军李弘遵从刘虞遗命,命令所有屯田兵各回原屯屯田戍边,部分精锐士卒驻防于边境戍所。
大汉国初平四年(公元193年)七月。
为了招抚公孙瓒,李弘承受了巨大压力。长公主、刘和、麴义和众多北疆军政大吏对李弘此举极为愤慨。刘和为此和李弘大吵了一架,抱着刘虞的灵牌号啕大哭。长公主悲痛欲绝,愤然返回了邯郸。麴义气得睚眦欲裂,一拳打断了李弘面前的案几,“界桥一战的兄弟算是白死了。”
同一时间,鲜于辅、阎柔、田畴、魏攸、王濡、邹丹等军政大吏却百般恳求李弘招抚公孙瓒,很多幽州中下层官吏和部分屯田兵也赶到蓟城大营里替公孙瓒求情。
李弘心意已决,不顾重重阻力,率领黑豹义从、诸部铁骑赶到右北平土垠城下。
安北将军鲜于辅参加完刘虞的丧礼后,也没有立即返回晋阳,而是和李弘一起来到了土垠城。
大帐内,李弘、鲜于辅、阎柔、鲜于银、李溯等幽州籍将领聚在一起,商讨招抚公孙瓒的办法。
公孙瓒退回土垠后,闭门不出,阎柔几次要求进城面见公孙瓒,均遭拒绝。
“大将军,你给个条件,我亲自去见伯珪兄。”鲜于辅沉思良久,捋须说道,“伯珪兄如果同意受抚,青州就唾手可得,这对我们迅速平定河南各地的叛逆非常有利。”
“我现在能给伯珪兄的只有诚意。”李弘笑道,“我们之间打了一年多的仗,彼此要想重新建立信任,需要时间。所以,短期内,我不能让他保留军队,也不能让他统领幽州军,他只能在幽州暂时主持军屯,等到时机成熟了,我再让他出来统领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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