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大司马徐荣夫妇突然赶到安夷侯府,看望前车骑将军麴义的夫人。
麴义的长子麴飙在安西将军姜舞麾下,现驻军于陇西。次子麴德在征西将军庞德麾下,现驻军于酒泉。三子麴盛本在大将军麾下出任参军事,麴义阵亡后,大将军特意将其遣回长安,让其在家侍奉母亲,现在大司马府担任从事。
徐荣和麴义早年相识于凉州,至今已有近三十年的交情。徐荣的长子娶了麴义的女儿,两家又是秦晋之好,关系可谓非常亲密。
徐荣公务繁忙,百忙之中能抽出时间来,和夫人一起登门拜访,显然不会是为了聊聊家常。麴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次,但徐荣神色如常,一直说些儿女琐事。麴夫人有些心慌了。徐荣行事稳健,如果不是极其重要的事,他绝不会亲自上门。麴夫人派人把麴忠请到了府上。
麴忠是麴义的兄长,麴家的家主,现为大司农府的均输令。这个位置在大司农府中炙手可热,但麴忠在这个位置一干就是十年,至今无人可以憾动。朝廷的大司农卿换了好几任了,但他这个均输令却稳如磐石,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给大将军提供帮助的人。
当年大将军在西凉肃贪的时候,暗中扣下了很多钱财,这笔钱财就是通过麴忠变成了粮食、军械和药材等等军需物资,也是通过麴忠把这笔钱财翻了几番,并在大将军招抚黄巾军的时候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将军和北疆的很多官吏至今对麴忠的帮助感激涕零。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以为麴忠能有今天的权势和财富,是因为麴义的关系,这其实大错特错了。麴忠的权势和财富,来自于他对北疆的帮助。如果没有麴忠最早的援助,大将军根本无力招抚黄巾军,更不可能在北疆屯田,安置数百万流民。麴忠的功绩不为人所知,但大将军牢牢记在心里,他给了麴忠最丰厚的回报。
麴忠进了麴府。麴盛马上迎了上去,紧张地问道:“伯父,母亲让我问问你,你知道大司马今天为什么来我们家吗?”
麴忠脸色有点难看,沉吟不语。
麴义这些年对自己这位兄长非常不满,常常和他争吵。有一次麴夫人劝他,麴义怒声咆哮,说将来麴家如果遭到灭门之祸,必定因为麴忠的贪婪。这句话麴夫人一直记在心里,尤其麴义死后,她听到了很多不利于麴忠的话,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今天徐荣突然上门,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麴家出事了,而出事的根源很可能就在麴忠身上。
“你在大司马身边,天天和他一起出入尚书台,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麴忠问道,“最近大司马都见了什么人?”
“最近几天?”麴盛想了一下,说道,“前几天,丞相大人曾到尚书台来了一趟,后来大司马把太尉大人请到尚书台,两人在书房内一直商议到半夜,不知是什么大事,连尚书令田大人都没有资格参加。昨天,大司马把丞相大人、太尉大人都请到了尚书台,三个人在书房内争论得很激烈,好象丞相大人还发火了,叫喊声连屋外的卫士们都听到了。”
“田畴大人可曾参加议事?”麴忠皱眉问道。
“没有,田畴大人还是没有参加,他很担心,不知道三位大人为什么事争论得那么激烈。”麴盛说道,“今天早上,丞相大人到栎阳拜见长公主去了。”
麴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该没什么事。最近天气太热了,中原又有旱情,大司马大概心情浮躁,出来走走亲戚散散心,哈哈……”麴忠拍拍麴盛的后背,“没事,放心,放心……”
麴夫人挽留徐荣留下吃饭,徐荣竟然破天荒地答应了,麴夫人愈加惶恐。在她的印象里,自从搬到长安后,徐荣虽然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留下吃过饭。
筵席上的气氛很融洽,徐荣、麴忠畅谈往事,彼此都很愉快。但两位夫人觉得徐荣今天太反常了,心中极度不安,都想问问对方,随即找个借口双双离开了。
麴盛和几位麴府的客卿也借机离席,屋内只剩下了徐荣和麴忠。
“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麴忠突然问道。
徐荣望着他,淡淡一笑,“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要到明年夏天。”
麴忠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云天走得不是时候啊。”徐荣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酒爵,脸上露出一种很痛苦的无奈,那神情让人看上去极度心酸。
麴忠心里略感窒息,端着酒爵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身上掠过几许寒意。
“你做均输令很长时间了,劳苦功高,丞相大人有意……”徐荣两眼盯着麴忠,缓缓拖长音调,一字一句地说道,“让你出任青州刺史。”
麴忠脸色骤变,冷汗“唰”地冲了出来,霎时间大汗淋漓。
“天气很热吗?”徐荣望着麴忠脸上的汗珠,神态悠闲地调侃道,“难道一个刺史,就让你激动成这样?”
“不,不……”麴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手足无措地说道,“徐大人说笑了,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意外……”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徐荣拿起酒爵,轻轻转动着,好象在问麴忠,也好象在问自己,“算起来,应该有二十一年了。我和云天相识之后,一直以为云天的兄长也应该是个豪爽仗义的汉子,谁知……”徐荣抬头看看惊恐不安的麴忠,眼神显得非常复杂,有鄙视,有同情,有悲哀,还有稍许的愤怒,“这些年来,大将军一直感激你,事事关照你,他甚至为你的事和云天还吵过两次,但你是怎样报答大将军的?你太过分了。”
麴忠稳定了一下情绪,一边擦汗,一边恭敬地说道:“谢谢大司马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报答大将军,我……”
徐荣伸手摇了摇,似乎不想听他的辩解,“我和云天情同兄弟,虽然云天不在了,但云天想做的事,我一定会替他做。你是云天的兄长,云天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所以今天我来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番苦心。”
麴忠想了一下,躬身为礼。“请大司马指点一二。”
徐荣冷笑,猛地把酒爵重重放到案几上,一言不发。
长公主坚决不同意,无论李玮怎么劝说,她都不同意。
“麴大人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功高盖世,于情于理,朝廷都应该善待他的亲人。”长公主把李玮的奏章丢到了一边,“现在你凭着一面之辞,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要捕杀麴忠,朝中大臣们会怎么看?军中将领们会怎么看?安夷侯尸骨未寒,朝廷就要诛杀他的亲人,这会造成什么影响?不行,我绝不同意,绝不……这太让人寒心了,太让人寒心了。”长公主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丞相大人,你这种做法连我都觉得寒心,别人怎么想,那还用说吗?”
“殿下,凡事都有轻重,到底是社稷重要,还是人情重要?到底是中兴大业重要,还是安夷侯的功勋重要?”
“爱卿,天子和朝廷的威仪难道不重要吗?如果天下人都觉得天子和朝廷薄情寡义,那还有谁愿意为大汉杀敌戍国?”
“殿下,如果功勋大臣和他们的宗族亲人都可以肆意践踏大汉律,凌驾于大汉律之上,那天子和朝廷的威仪又在哪?难道安夷侯战死疆场,就是为了让他的宗族亲人可以违法乱纪,甚至为了个人利益可以刺杀大汉的丞相吗?在大汉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如果天子和朝廷姑息养奸,其后果必是国灭族亡,汉祚倾覆。”
长公主气急了,瞪着李玮怒声说道:“我绝不同意。”
李玮冷笑,俯身跪拜,厉声吼道:“臣为了大汉,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玮走了,怒气冲天地走了。
长公主泪如雨下,一筹莫展。
中书监刘放小声劝慰,长公主很委屈,无奈哭诉道:“这就是相权失去制约的恶果。李玮现在根本不怕我,他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敢做。上次他为了改制,害死了郑玄大师,还以自杀来威胁我。现在他又要翻脸不认人,对安夷侯的家人下手了。天啊,大将军都干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李玮做丞相?这位丞相大人骄横跋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里哪还有天子和朝廷?”
“殿下,赶快书告大将军,请他回长安。”侍中孙资仔细看完李玮的奏章后,苦笑道,“从这份奏章上看,麴忠阴谋刺杀丞相大人的证据是可信的,而且,丞相大人已经掌握了麴忠大量贪赃枉法的证据。麴忠过去曾为北疆筹办钱粮,后来他又出任均输令,掌管物资的均输事宜,他完全有机会利用手中的职权肆无忌惮地侵吞财赋。麴忠做了十年的均输令,由此可以想象和他有牵连的门阀世家、富豪商贾、大小官吏有多少?”孙资钦佩地叹了一口气,“丞相大人狠啦,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如果此案爆发,受到牵连的人成百上千,各地的门阀世家、商贾富豪和朝中文武大吏都将因此遭到重击,狠啦……”
“要死多少人?”刘放吃惊地问道。
“这是一次肃贪风暴,以大将军的性格,他肯定会鼎力支持。”孙资心惊胆战地说道,“至于要死多少人,那要看丞相大人的心情。丞相大人最近一直在朝野上下游说各方,打算把朝廷的债务转为边郡土地的三十年租种权,其实也就是变相地迁移人口,屯田戍边,所以……”孙资指了指手中的奏章,“如果门阀富豪们投降了,杀的人就少,如果门阀富豪们和他对抗到底,估计就是血流成河,最后到边郡屯田戍边的就是这些人的宗族家眷了。”
长公主仰天苦叹,“丞相大人越来越狠了,将来怎么办?
九月上,长公主的书信送到了大漠。
“丞相大人逼得太狠了,竟然把殿下逼得走投无路了。”贾诩担心地说道,“大将军,我看你和陛下一起回去吧,免得丞相大人把事情闹大了,一发不可收拾。”
“不,事情还在控制之中,我没有必要回去。”李弘摇摇手,拿起大司马徐荣的书信,“子烈在信中对此事只字未提,可见他们还在步步进逼之中,如果我回去了,反而坏事。”
“事情其实明摆着,只要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即刻让步,此事就能圆满解决。”傅干说道,“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抓捕麴忠。麴忠不抓,就无法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抓捕麴忠,事关重大,如果殿下不同意,恐怕丞相大人也不好擅自下令。”贾诩说道,“但此事如果一直拖延下去,长安的矛盾有可能激化,所以……”他看看李弘,郑重说道,“要么大将军立即回去,要么大将军请求长公主即刻离开长安,到晋阳去待一段时间,把国事尽数托付于大司马。”
“殿下的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李弘笑道,“她现在大权旁落,又被一帮大臣们死死苦逼,心里非常委屈,和仲渊暗暗较上了劲,我现在怎么求她也没用。”
众人沉默不语。贾诩的担忧不无道理,麴忠既然已经刺杀了一次李玮,那么当然也敢再杀一次李玮,所以此事要尽快解决,以免消息泄漏,惹出更大的麻烦。
“这样吧,书告太尉大人,请他出面造造声势,把殿下逼出长安。”李弘断然说道,“再告丞相大人,该杀的一定要杀,不要手软,更不要妥协,杀得越狠,收获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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