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府的老仆李七端着一盘子的茶点,经过长廊,到了书房。
门未敞开,先闻茶香。
煎茶的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方叫做恰到好处。
水发出如鱼吐珠的声响。
炭火微熏。
司马光紧皱的眉头,因缥缈扩散的茶香而略舒。他顺手接过一杯乐琳泡好的茶,不假思索呷一口。
茶香袭人,鲜醇甘美。
“安国侯对煎茶之道,颇有研究呢。”
乐琳看着自己杯中漂浮舒展的翠叶,问道:“司马大人是应允此计划了?”
司马光停下反复翻阅计划书的手,略略迟疑。
扣留一成半的薪资,东家再补贴一成半的费用,在员工需要购置田宅的时候取出。自愿参与,不强制。
他所要求的“公平”,很好地体现在这个“住房累积金”计划里。
再拒绝,自己便是得理不饶人,未免太过刻薄了些。
却始终心有不甘。
乐琳看穿他的心思:“司马大人耿耿于怀‘公平’与否,王先生也是口口声声倡议‘公平’……”她托腮望向窗外,调侃道:“你们二位真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呢。”
司马光的眼神顿时变得得森冷,一股难以压制的不快,无端地涌现心间。他情愿“乐琅”说自己是自私、独善,甚至贪得无厌都好,也不愿他将自己的想法与王安石的主张相提并论。
“我还以为安国侯只对经义不熟,不曾想,竟是连成语也学得一塌糊涂。”
他扯了扯嘴角,讽刺说道。
乐琳挑眉望向他,笑问:“晚辈说错了?”
司马光不语。即便意见相左,他亦不愿在人后非议王安石。非君子所为。
乐琳径自说道:“大人你要求的,是‘机会公平’;王先生倡议的,是‘结果公平’。”
司马光眼中闪过一闪而逝的赞赏。
能够看出这两种主张之间的差别,此人有其聪敏之处。
“晚辈认为,这两种想法不分轩轾,都是极好的。”
“安国侯和稀泥的功夫也是极好。”
司马光冷冷地回道。方才他对“乐琅”的赏识,霎时间消失无踪——“乐琅”要是真有慧根的话,必定能想通,自己的主张与王安石的主张根本是互不相容的。人与人的差别,可至云泥,机会平等的话,结果就永远不可能平等;要保证结果平等,必然会妨碍机会的公平。
便是王安石此刻在这里,想必也定会狠狠将“他”痛骂一番。
“他”说两者都是极好的,那即是说两者都不好。
果不其然,乐琳再道:“转念一想,晚辈又觉得你们的想法都是错的,机会公平与结果公平,实际上都是不公平的。”
“哼!”
司马光冷哼了一声:“安国侯倒是说说,依你看来,如何才是‘公平’呢?”
他这样问,但心里压根儿不指望“乐琅”能答出有建树的东西。
“最合适的想法,应该是以机会公平为主,向结果公平倾斜。”
“嗯?”
司马光愣了愣。
这话,如同一缕明媚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他因竭力苦思而黯淡的脑海。
乐琳说:“一味追求机会均等,会导致处于劣势的群体更加劣化,长期下来与优势群体相比差距越来越大。严重到某种程度,便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唔……”
纵使坚持主张机会公平,但司马光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完全采取结果公平,也是不可行的,会减弱个人奋斗的动力,更有甚者,劣势群体有可能因为强制的结果均等,而有恃无恐地懒惰。”
司马光重重地点头。
“从这个意义上说,平等与效率之间,存在着一种互相交替的关系。”
“效率?”
乐琳解释:“劳动的产出与投入之比。同等投入下,产出越大,效率越高。”
司马光举一反三:“同样的事情,交予聪明人去做,比交予蠢人去做,效率更高?”
“正是。你们二位的想法,更像是两种不同的选择:要么以效率为代价,换取较大程度的平等;要么以平等为代价,换取较高的效率。”
“你赞同前者还是后者?”
“效率优先,兼顾公平。”
窗外,眩亮的太阳光线,透进书房之中。
乐琳的右边的侧脸被映照得发亮。
司马光诧异地看着“他”。
良久,才答应道:“我不反对此计划。”
“多谢司马大人成全。”
“且慢,”司马光摆手,说:“我虽则不反对,但王介甫未见得会赞同。”
乐琳微微点头,又狡黠笑道:“既然司马大人不反对,也未见得王先生会不赞同。”
……
牡丹馆。
被梅树围绕的会场,辩论还在继续。
“人性是由天性和习性所组成的,‘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此乃人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而习性则是通过后来的人情教化所获得的,是后天而成。人性本恶,当然指的是人性本来的、先天的就是恶的。恶,指的就是对欲望的无节制地扩张,而善则是对本能的节制。三国的曹操曾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难道不是人性本恶?前些日子汴京发生的那桩命案,谋财害命的凶手难道不是人性本恶?这世间诸多的恶行,诸多丧尽天良的惨事,难道不是人性本恶而致?
“虽然人性本恶,然而人间并未因人欲横流而变成修罗场般的地狱,这是正正因为人性可以通过后天教化加以改造,因为圣人们倡导扬善避恶,所以人性才能向善的方向改进,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修齐、治平、内圣、外王’呀!对方辩友,若然人性是本善的话,孔夫子又何必还诲人不倦呢?我等固然希望人性是善的,但是,一切事实都告知我们,人性是恶的!我们只有正视这个事实,才有可能扬善避恶,而不是以理想混淆现实!”
反方的三辩手姜昌说得慷慨激昂。
这是自由辩论的时间。
观众被他义正辞严的一番话打动了,掌声如雷。
然而,站在最后一排的黎俐却连连摇头。
钱雪蓬问他:“他的发言有什么问题?”
“大有问题。他说了如此多,但正方只要反驳说‘善也是一种本性的欲望’,那此番言论便不成立,况且,他说得这样慷慨,反而更显得滑稽了。”
果然,正方的一辩苏轼立马站了起来,大声道:“对方辩友说,人的恶是因为人有欲望,说这是人性,那我就十分不解了,为什么人的欲望一定是恶的呢?
“我喜欢诗词歌赋,我爱读李太白、杜工部的诗,我喜欢屈原的辞赋,这是恶吗?再说了,人有本能,人肚子饿了想吃饭,我爱吃八宝茶楼的叉烧包,这能算是恶吗?我劳作累了,想要休息,这算是恶吗?
“对方辩友还说,人的本性可以后天教化,所以恶的本性可以教育成善的,那为何人的本性可以被教育成善呢?鸟会飞,它只要学了飞就可以飞,何须人去教?我等生而为人,即便天上的大鹏来教化我们,我们也是飞不起来的,因为我们没有飞的本性呀!那么,人为何可以被教成行善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人的本性中有善性嘛。”
相比起姜昌发言时候的振奋昂扬,苏轼语气从容、轻松,而且一直脸带微笑,反而更让人信服。
反方的三人一时间,被反驳得无计可施。
钱雪蓬叹道:“看来,胜负已定了。”
黎俐却说:“未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