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的话,应当是在楚国,难道苏月翎跟楚国的事情有关系?我记得你好像说楚国先前恒王楚怀阔李代桃僵,陷害兄长居位多年,就是跟苏月翎有关系,是不是这个事情的原因?”
赵亦看着鸾歌发呆,想着先前的事情,出声提醒道。
“不……”鸾歌刚出声否认,然而脑海中却似是有一道天雷炸过。
为什么元眉会出现在此处,为什么会跟苏月翎扯上关系?
难不成当年三国之乱,跟苏月翎也有关系?
这念头一生出,便被鸾歌很快否定掉。
在齐国的那些年,元眉对洛天忠心耿耿,多年在洛妃身边侍奉,更是尽心尽力,没道理会轻而易举的背叛燕妃和洛天。
想到这里,鸾歌忽然有些震颤——
如果元眉还活着,那洛天是不是也……
不,不会的。
怎么可能呢?
她想起当初借助华阳梦术进入齐茗湘梦中,所看到的那场新婚大火,不由闭上了眼睛。
那样大的火势啊……
已然酣醉的人,怎么能逃得开呢……
可是,她的心中还是不甘,为什么有人能活着,有人却不能善终?
不管怎样,元眉如今都是苏月翎的人,这其中的因由,她都必须要搞清楚。
而如今,她已经再等不及。
多年前的秘密好似终于有了揭开的机会,这让她执着了两世而不能开解的执念,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一天,她如何能抑制住自己内心的震颤?
“等晚上,我要去一探这个梅嬷嬷。”鸾歌的声音低低传来,似是压抑和隐藏着什么,仿佛从地下深处蔓延而上的森寒。
赵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我去找她。”鸾歌说的简单,但赵亦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喂,这里可不是祠堂也不是悬崖那边,没有人的时候可以慢着来,但这里有数百近千名将士,华硕身边更有几十名高手护卫,你如何能靠近?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行,我陪你去。”赵亦的劝慰脱口而出,但看到鸾歌坚定的眼神后,又把自己的话吞了下去,化作了妥协。
“不用。”鸾歌摇了摇头,见赵亦依旧执着,换了个说法,“你若跟我同去,我不好施展手脚,再者你是男子,进入女子的营帐,怎么都不好说。你在外面,就算我被发现了,还有能出面保我。”
“……”赵亦略一沉吟,待看清鸾歌的神色不似假说后,点了点头,“好,既如此,那我听你的。”
鸾歌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帐篷,只能随便在边上的麦秸堆里扯了些麦秆,厚厚的铺成一块,作为赵亦晚上休息的地方。
行伍出身的人到底手脚会利索很多。
等这边收拾的差不多了,周扬华硕那边已经有序就位,除却在外值守等候替换的将士外,那些撑好的帐篷已经零零散散的熄了灯。
周围很快便恢复了乡村夜晚改有的宁静。
沿途奔波,每个人都不过强弩之末,靠一口气撑着不眠不休,如今稍缓下来,各个都很快沉沉入睡。
虫鸣鸟叫声中,伴随着夜风阵阵,但却吹不散新月皎洁的银辉。
值守的将士望着天空那一牙月亮,默默算着它变圆的日子。
不知到了那时,是否能和家中父母妻子团聚。
思乡情切,往日的美好的记忆冲淡了身上的戒备与紧张,是以众人都没有发现,有一阵风似是带着金光,飘入了其中一座帐篷。
那是唯三的单人帐篷,之一。
剩下的两个帐篷分别属于大将军周扬和二皇子殿下华宸,旁的人都是很多人挤一个。
而这个,则属于营中唯一的女性,也是二皇子身边得青眼的教养嬷嬷。
先前隔得远,看着妇人的长相,鸾歌一眼便认出她的身份。
如今更近距离的看着,那往昔种种更是如同潮水,汹涌澎湃而来。
她的手轻轻抬起,一点金光升腾而出,当这点金光似要冲破禁锢,落在妇人的额头渗入的时候,鸾歌的手却堪堪停在了额头上方不过半寸的位置。
华阳梦术,能以术入梦,轻而易举看到做梦之人梦中的景象,若是术法强大,更是能引导被施术者想起留存在记忆中的往事。
可是,如今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却生出了些许迟疑。
真的,要这样这样吗……
如同近乡情更怯,她的肩膀忽然有些颤动。
指尖的金光忽明忽暗,宣告着此刻她内心难以抑制的波澜。
再次经历那些,是否真的能,承受得住?
她忽而想起去岁在楚宫当中,舒阳唤自己“阿珞”的时候。
那时,她正色纠正,自己自此之后的名字,是楚鸾歌,是楚国不受宠的三公主,而不是齐国的长公主,齐茗珞。
事实上,不是因为齐茗湘代替自己成为了齐茗珞,不是因为楚鸾歌的名字更习惯,或是更不易让人生疑。
一切的原因,都在于这个称呼,每每会让自己想起那个一直浅笑着的少年。
然后再无情的告诉自己,那个如玉般温润的少年,已经在一场大火中,尸骨无寸。
身死国灭,情深不寿。
做齐国的长公主有什么好呢?
母后早亡,父皇绝宠,就连出嫁前夕,都遭遇那样的惨痛碎骨……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命运的诅咒,所有人好似都在冷眼旁观,看着她的落魄,看着她的陨灭,算计着与她有关的一切最终消弭殆尽……
“还请主子留心……”
一声轻喃传来,鸾歌从那一直逃避着不敢再想起的依稀画面里逃出,看着眼前的梅嬷嬷翻了个身,口中呓语又断。
她终于下定决心,重新运转体内的气息,就连手腕上的异兽珠串,也发出浅淡的光芒,让她的整个左手腕上,似裹上了一层光晕。
那根葱管一般纤细莹白的手指,燃着金光点点,最终点在了将醒未醒的妇人额上。
随着那金光渐渐进入妇人额内,那原本因为梦呓而发出的声音也慢慢消散,妇人有着些许紧张的四肢,也慢慢舒展开来。
这一年,在四季谷中的温养,让她有了游刃施展华阳梦术的能力。
再加上异兽珠串逐渐被唤醒所给予的力量,比起先前施术后便被反噬晕倒,此次鸾歌从容自在了许多。
莺鸟婉转,在窗外枝头轻声欢唱,但屋内的美貌妇人却蹙着两道柳眉,拿着手中的茶盏迟迟没有动作,侧身看着身边青色宫装的女子。
“主子,如贵人那边,您定要小心。她腹中胎儿并不足月,哪里就能被探出是个小皇子?前儿个出了落水一事,这些日子往后,与那边,咱们还是少牵扯往来的好。”
那妇人听完之后,并没有继续什么动作,看着女子眉间的蹙痕越发的深,也不知她是在自己思索着什么,还是陷在女子的告诫中变得忧心忡忡。
“眉儿,我还是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般事情来。毕竟陛下那边,是瞒不住的,现下虽然可以假说一时,可几个月后,倘或她生下来的,不是皇子……”妇人双目盈盈,让人心生怜悯。
那眉目,依稀带着几分眼熟,而她身边的女子,虽还是少女模样,但鸾歌依旧认出了她们二人的身份。
这是洛天的生母,燕妃,与她身边的大丫头,元眉。
原来,他的母亲,是这般模样吗?
在齐国的那些年里,鸾歌一直听那个少年告诉自己,他的母亲是多么的美貌温良。
再后来情定之后,他说要带着她一起回燕国,见一见自己的母亲,相信母亲一定会喜欢她,把她当作亲生的女儿一样对待。
可是再后来,鸾歌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更枉论那个千里之外的母亲。
妇人娇袭两靥,见者皆怜,尤其是此刻愁容满面,更是说不出的娇美动人。
然而身边的女子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娇柔而不忍说出真相。
“若是生下来,哪怕是个公主,如贵人也算是有了依傍,别人只会将不是皇子的罪名怪罪在那医正身上,说他庸医,反而不会责怪刚分娩的如贵人;倘或生不下来……又有谁知道那孩子到底是男是女?陛下也只会惩罚牵扯其中的人,从而更加偏袒宠幸如贵人。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死是活,都会是如贵人固宠的手段,但牵涉到其中的人就很难说了。”
很血腥,很冷漠,但这就是后宫,这就是成千上百的女子的战场,这里没有硝烟,但一言一行都是利器,会杀人于无形。
要想活着,就必须足够的冷静与清醒,就必须割舍掉所有的同情与怜悯,仔仔细细的活着。
鸾歌看着不远处面容坚毅的少女,心中微漾。
怪不得燕妃会让元眉随着年幼的洛天一起赴齐。
质子的生活不易,唯有元眉这样清醒的人,才能让洛天在那般尴尬的处境下游刃有余。
这个少女,有着不同于自己年龄的成熟与理性,比起优柔寡断的燕妃,很明显她更适应这个宫廷的规则。
否则,诞下皇子的燕妃,也不会沦落到被燕帝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齐国做质子的地步。
眼前的女子们还在说着什么,但鸾歌的兴致显然并不在这些前尘往事上。
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她很乐意坐下来好好听一听元眉讲讲燕妃的故事,那个女子孕育抚养出的少年,让她何等的魂牵梦萦……
可是,眼下不行。
指尖的光芒渐渐加深,似是在梅嬷嬷的额头盛开出一朵金莲。
随着那道术力的加深,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发生变化。
千回百转间,眼前出现鸾歌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那是齐宫深处的一座宫殿,说是宫殿,却不妨说是一座清冷破败的宫室。
盈盈灯光下,少年正秉烛夜读。
雪夜风寒,外面正是呼啸的时候,但室内却只燃着一小盆炭火,那炭盆之上,还冒着些许黑烟。
那是最下等的木炭,只有宫中最下等的宫人,才会分到。
“咳咳,咳。”
几声轻咳传来,连带着桌上的烛花也摇曳起来,书册上的字也因灯影憧憧变得些许模糊。
“殿下,夜深了,仔细眼睛,且先别看了,早些歇着吧。”
有人闻声从屋内走出,见状连忙劝慰道,“床已经铺好了。”
“咳咳,有劳姑姑了。”少年温顺的放下手中的书册,整理好几案。
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楚,灯下的一时半会儿,不如白日里的刻苦勤学。
那被唤作姑姑的女子闻声一笑,拿出一把小剪,轻巧地剪除烧过的烛心,火苗随之生长,屋内也好似亮堂了一些。
看着烛光下,少年冻红的双手,那姑姑放下手中的剪刀,跨过书案将少年的双手放在怀中:“都是老奴无能,让殿下受这样的委屈。”
眼中盈盈,泪光点点。
堂堂皇子,何苦遭罪至此?
少年没有丝毫的抱怨,任由长辈为自己暖着双手,一笑道:“姑姑哪里的话,若不是有姑姑在,天儿只怕便被父皇惩处的更严重,如今能继续以皇子之尊立世,都是姑姑的功劳。如今虽是寄人篱下,但母亲在燕国无恙,我又能在齐国继续读书识字,天儿已经很满足了。”
“殿下……”
元眉面上泪光更盛,看得还不及她高的小小少年伸出手来,替她擦拭掉脸上的泪珠。
“姑姑不哭,天儿会努力求学,让我们燕国强大起来,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用再仰人鼻息,父皇也会接我们回去,到时候咱们就能和母亲团聚了。”
少年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内响起,虽然有着些许稚嫩,但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让人莫名地心暖。
元眉抹掉面上的泪水,向着四周看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动静之后,对着少年道:“殿下早些休息。”
说着,便拉着少年的手,往屋内走去。
放下帐子离开前,她蹲下身来,在少年耳边轻声开口:
“殿下,日后这样的话,切记不可再提。如今齐强燕弱,不管是让人送殿下入齐,还是派人监视,都是为了防止我们反击。殿下若是有心,不妨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待日后有所成就,燕国不用仰人鼻息的时候,再崭露头角。这样不管是对于殿下当下的处境,还是日后回燕国与如贵妃的六皇子相竞的时候,都大有裨益……”
元眉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和洛天两个人才嗯那个听清,但鸾歌离得那么近,这些话亦是声声口口传入她的耳中。
没有人注意到,在看不见的地方。
不隔墙,也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