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京城。
据七夕已经过去了半年,京城的百姓茶余饭后时不时还会再谈起那场国葬。
只是说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的神色,一边凑在愿意听的人耳边嘀咕几句,一边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
这半年来,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流传着一个说法:先皇驾崩,并不是因为得了什么难治的病症,而是被人下了毒。
这毕竟只是种说法,传得久了,人们自然就淡忘了,可偏偏七夕之后的第二天,宫里走丢了一个小太监。
这一下,京城的百姓更来劲了,原本只有一两家的猜测,一夜之间传遍了祁都。
“洛姑娘喝杯茶再走吧?”街角开茶馆的李大娘一抬眼,看到面前走过一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忙热情地招手。
姑娘抬起头,她的相貌倒是清秀,只是脸色比常人要苍白得多,苍白到有些透明,身形也显得十分单薄。
“不用了。”她冷冷清清地开口,将手里的东西提了提,匆忙往东街的那条小胡同里走去,一转眼就消失了。
“怪人!”李大娘嘟哝了一句,低头看着柜台上的账簿,把手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
胡同的最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挂了一面落灰的门匾,上面写着“洛氏医馆”四个字,字的颜色几乎与木板融为一体。
洛伊打开门,将手里的药箱放好,点燃一盏上了年头的油灯,在桌上铺了一张宣纸,她在桌前坐下,埋头认真地写着什么。
“哐当”一声,有人敲开了医馆的门,门口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男子,十八、九岁的模样,呼吸还有些急促:“你是大夫?”
洛伊慢慢放下毛笔,轻轻点点头。
“太好了!”男子脸上有一瞬间的放松,之后又变得焦虑起来:“我大哥要不行了!麻烦你去救救他!”
洛伊没有说话,转身拎起搁在架子上的药箱。
男子看到她的动作,长出了口气,忙快走几步,到前面带路。
两人停在城南的唐府前。
洛伊也隐约听到过有关唐府的事,唐家有五个孩子,四个少爷,一个小姐,在祁国开了大大小小几百个布庄,几乎垄断了祁国的布料来源,也由此奠定了祁国首富的地位。唐家的老太爷原本想将生意交给长孙打理,可谁曾想,这长孙打出生起身子骨就弱,刚及弱冠那一年又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卧床不起,找遍了全国的大夫也没能治好,这一躺就已经快十年了,而老太爷也终于等不下去,在去年驾鹤西去了。
唐府的小厮看见少爷回来,忙上前打了个千,恭敬道:“四少爷。”
“领洛大夫到大哥那儿去。”男子焦躁地摆摆手,眉头皱在了一起。
小厮躬身退下,领着洛伊朝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外面挤满了人,隐约能听到期期艾艾的哭声。
唐府的主人长着一张国字脸,蓄着一圈络腮胡,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烦躁地朝身边的丫鬟招招手,沉声说:“把夫人领走。”
“老爷,洛大夫来了。”领着洛伊进来的小厮请她在门口站了站,高声朝屋里喊道。
夫人一听,立刻止住了哭声,肿着一双眼睛望向来人。
“快请进来!”
洛伊走进东厢房,房间里十分昏暗,点着几支忽明忽暗的蜡烛,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什么都没说,将药箱放在红木的八仙桌上,又走到床前看了看大少爷的脸色,从箱子里掏出一个鹿皮的小包,在桌上摊开。
看见洛伊的动作,唐老爷眼中划过一抹喜色,轻轻拉着夫人,和四少爷一起离开了,又低声吩咐丫鬟在厢房外面候着。
这个洛大夫他倒是听人说起过,是个怪人,医术不错,却从不肯当着别人的面看病,她若是肯治,就会把随身的药箱拿下来,若是不肯,药匣绝不离身。
唐老爷回头望了望厢房紧闭的门,有些不放心,但大儿子已经病入膏肓,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叫老四去寻了洛伊来,现在他只盼着这位洛大夫,能像传闻中一样妙手回春。
厢房的门关上了,洛伊打开鹿皮小包,包里插着一排长针,有的甚至细如发丝,不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她闭着眼,给床上的人把了把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坐在桌边写了几个字,然后从鹿皮小包里挑了一根最细的针,对着自己的指尖扎了下去。
洛伊的指尖冒出了一滴血珠,她又如法炮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取了几根长针,针尖在血珠上沾了沾。
之后,她用手帕擦掉指尖上的血,走到床边,在唐府大少爷的手腕、眉心和胸口各扎了几针,安静地坐回了八仙桌旁,喝了一口丫鬟留下的茶。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床上的人眉头皱了皱,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哼。
洛伊听到声音,抬起头,少爷的脸上的青色淡了一些。
她走过去,将唐府的公子扶起来,让他靠着床头坐好,打开厢房的窗户,一阵风吹过,原本沉闷的房间里瞬间染上了一层凉意,霉味也散了不少。
整个过程中,洛伊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再次给床上的人把了把脉,确定没有大碍之后,打开了厢房的门。
候在门口的丫鬟看见洛伊,往她身后瞧了瞧,正瞧见常年卧床的大公子靠在床头喝茶,她惊呼一声,当着洛伊的面一溜烟跑了。
“老爷!”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花厅,“少爷……少爷……”
“咣当”一声,唐老爷放下手里已经凉透的茶,“少爷怎么了?”
“少爷……少爷醒了……”丫鬟总算把一句话说完整。
唐瑜猛地站起身,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带我过去!”
“是。”
“洛大夫呢?”
被老爷这样一问,丫鬟才想起洛伊似乎还被自己丢在了门口,她有些心虚,吞吞吐吐地说:“洛大夫还在厢房。”
唐瑜快步走到长子住的东厢房,厢房的门紧紧闭着,窗户倒是开了一扇,他推开门,房间里哪还有洛伊的影子,倒是自己常年卧床的儿子,身前摆了一张小桌子,正坐在床上喝茶,脸色看上去也好了不少。
“父亲。”唐离看到父亲,放下手中的茶杯就要行礼,却被及时赶到的夫人制止。
唐夫人一看到儿子,又开始抹眼泪,反倒是唐老爷,一瞬间的激动过去之后,冷静了不少,问:“洛大夫呢?”
唐离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洛大夫已经走了,好像在桌上留了张纸。”
唐瑜将桌上的宣纸拿起来,上面是一张简单的药方,药方的最后,写了两个字:五日。
他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洛大夫之所以被称为怪人,一个原因是她只看疑难杂症,另一个原因就是留在药方最后的“五日”二字。据说经她手治过的病人,无论看什么病,开什么样的方子,总会在最后留下这两个字,意为“五日后再来”,若是有哪一次她没留字,就说明病人已经痊愈了。
“竹心,下次洛大夫再来,一定要留住她。”
“是。”竹心低低的应了一声。
唐老爷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将手里的药方递过去,吩咐道:“去把药开了。”
洛伊推开医馆的门,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她微微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表情。
那人转过身,看见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怎么,见了师兄不打算打招呼吗?”
洛伊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桌边,将桌上的宣纸收好,问:“怎么进来的?”
苏焰轻轻一笑,指了指她外面的门锁,说:“门口的锁该换了,我一撬就撬开了。”他等了一会儿,看洛伊不理自己,倒也不尴尬,似乎早就习惯了,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你这丫头,下山半年,连个信都不给师傅,他老人家胡子都要气掉了。”
洛伊淡淡地望了过去。
苏焰看见洛伊的眼色,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你不是也知道吗,师傅为什么赶你下山?还不是因为你一年都跟他说不上两句话,才想让你下山历练一番,看能不能学会正常的和人交流。”
洛伊看着他,眼里明明白白透着一个信息:你来干嘛?
苏焰笑嘻嘻地放下茶杯,说:“我来看看这半年你历练的怎么样了。你还是这样,不到必要时,连话都不肯说,也不知道这半年你是怎么在京城活下来的。”
他说完,看着洛伊的状态不错,也不多做逗留,临走的时候,在怀里掏了掏,扔给洛伊一把铜钥匙,说:“门口的锁我已经帮你换过了,新钥匙给你,不用谢。”
洛伊接住钥匙,追出门,师兄早就不见了。
五日后,洛伊一大早起来就接到了唐府丫鬟竹心的邀请,和竹心站在一起的,还有她的师兄苏焰。
苏焰看见她,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要去唐府,我跟你一起。”
洛伊没有拒绝,只是在治病的时候,照例将她师兄轰出了厢房。
“原来她看病的时候,你也不能在里面吗?”四少爷唐瑾露出吃惊的表情。
洛伊仍是像上次那样,背着唐离将手指扎破,取了四根细如发丝的长针,针尖在手上的血珠里蘸了蘸。
“闭眼,别动。”
洛伊手法利落地朝唐离的眉心,手腕和胸口处扎了下去。
这一次,她在桌边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唐离身上的针取了下来,又将上次开过的方子做了几处改动,推开房门。
这一次,唐老爷怕竹心去请自己的功夫,洛伊会再次离开,干脆自己等在厢房门口。
见洛伊出来,他急忙迎上前去,问:“洛大夫,怎么样?”
洛伊简单地点点头。
唐瑜一头雾水的看向等在一边的苏焰。
苏焰无奈的看了洛伊一眼,替她解释道:“师妹的意思是唐公子的病已经治好了,不用她再来了。”
唐瑜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焰,又看看安静等在一边的洛伊,拿起桌上的药方,发现药方底下果真没再写“五日”二字。
但是,怎么可能呢……自己的儿子躺了十多年都没人能治好,这位看起来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的姑娘,才来了两次就把人治好了?
唐离还在睡,可他脸上的青色的确已经散尽了。
“苏公子和洛姑娘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吧,今天拙荆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好菜,打算招待二位呢。”
苏焰瞥了眼洛伊,笑道:“不用了,我们一会儿还有个地方要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唐瑜有些失望,却不能强留他们二人,于是亲自将他们送到唐府门口。
临走时,苏焰凑在唐瑜耳边轻声说道:“唐老爷,恕苏某多嘴,大公子的病,看起来像是被人下了毒,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说完,他直起身,跟上洛伊的步子,离开了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