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瑞雪初降,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正式迎来了寒冷的冬天。白日里雪也下得不算大,原还以为存不住,谁承想第二天一早醒来推开门一瞧,却发现那层薄薄的雪给风吹到了角落里,积起了一层。
院子里有人起得早,开始生火做饭,也不知是谁家不小心将烧水的铜壶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鱼莹本就睡得不实,听了声音猛然惊醒,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的警觉。
就听外面有个妇人的声音笑骂起来,“哪家的日子不过了?砸锅摔碗的,这是唱得哪出戏?”
有人接口道,“依葫芦画瓢,她这是学了那屋子里的人,拿咱们出气儿呢!昨晚上那一声脸盆响,惊得我什么似的,后半夜都没怎么闭眼。”这声音阴阳怪气的,拿了阿曼昨晚上踢了脸盆说事儿,‘那屋子’自然可想而知,准是指鱼莹和阿曼住得这间房。
“好好的扯笑话,你怎么就说到人家屋子里去了?快别说了,这是我爷们祖宗传下来的铜壶,他一直当是个传家宝,现在可好,被我失手摔出个坑,我家爷们回来见了,准要骂我不小心不可。”
阿曼在这院子里住了多年,从前又有必欢和润珍作陪,大家都知道她们是在水一方的人,即便心里瞧不起,面上也不敢太过张扬,否则真得罪了在水一方,就等于得罪了五爷。五爷的弟弟唐九城,那可是混****的,为了个地盘打打杀杀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回头因为两句玩笑闹出什么事儿来,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只求安稳,谁都不愿意惹这个麻烦,大家背后议论几句也就是了,明面上却不敢说一个不字。
两个妇人听她把话题转了,也不敢再继续,就这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鱼莹皱了皱眉,见不是大事儿,这才松了口长气。外头这么大的声响,阿曼也给惊醒了,迷迷糊糊的伸头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她昨晚上喝了不少酒,睡得又晚,此刻脸色苍白的十分难看,眼圈也黑得吓人。
鱼莹冲她一笑,轻声安慰道,“没什么事儿,隔壁房间弄出了声响。你别多想,继续睡吧,到点儿了我叫你。”
阿曼也不客气,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下了。
鱼莹却再没什么睡意,起身换了套衣服,她知道阿曼觉轻,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蹑手蹑脚地推门出了屋子。院子里笑得正高兴的妇人见了她,都像是见了鬼,话也不多说了,一个个脚底抹油似的逃回了房,把门又严严实实的关了起来。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阿曼就开门喊她回去,“你穿得这么少,怎么敢到外面吹冷风?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呢?赶紧回来吧,我不睡了。”
鱼莹微微一愣,“你怎么起来了?”
阿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直有这么个毛病,醒来后就再睡不着了,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她还只穿着睡衣,站在风口上吹了一会儿就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别说睡意,人都精神到了极致,又冲鱼莹一招手,急忙关上门冲回到床上,裹紧了被子发抖。
鱼莹一进门,就看到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下来,“我看你有心疼别人的工夫,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回头你生了病,咱们在水一方客人都要少一半了。”
“你少唬我,之前我天天在那儿坐着,也没见客人来,昨儿新舞女刚一登台,客人就跟苍蝇似的围了上来。这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再美的女人见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她哆哆嗦嗦地说完,又看了看外面的天,皱着眉头道,“天老爷也竟跟着添乱,前两日还好好的,突然就冷了下来,让人措手不及,怎么受得了?”
这屋子本来就有些旧了,如今寒气一来,更显得无比萧瑟。鱼莹走过去在她的床边坐下,“还这么冷吗?我去给你弄杯热水来?”
阿曼摇了摇头,“别忙了,我不想喝。”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说,“哎哟,你不提热水我还想不起来,咱们是不是该买煤球了?”
“煤球?”鱼莹一脸诧异,倒像是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阿曼眨了眨眼,“怎么?你老家那边不烧煤球吗?那你们冬天拿什么取暖?”
鱼莹老老实实地说道,“烧柴火,有时候捡不到柴火就烧干草。”
“哟,那顶什么事儿。”阿曼摇头叹息,“看着挺多的一抱干草,火苗一燎,还不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咱们这头都烧煤球,我对这个不太懂,但从前有个山西那头的客人总爱来找我,要是我没记错,他就是做那个的,与我跳舞的时候还总喜欢没话找话的说些制煤的过程,好像是用煤末加水和黄土制成的,别看那东西黑了吧唧的不起眼,但却格外的扛烧,晚上点两块在炉子里,这一夜就暖和多了。”
“是吗?这东西要去哪儿买?”鱼莹一听,也来了兴致,“既然有这样的好东西,就早点儿出钱采买回来,咱们也能少遭点儿罪。自我来上海之后,姐姐为我花了不少钱,连大衣也是你送的,这次一定由我出钱才行,你千万不要和我争,不然我要生气的。”
阿曼噗嗤一笑,“想什么呢?谁说要和你争了?有人肯为我花钱,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你说这话,我半点儿都不信。,我虽然来在水一方没多久,但从别人的嘴里也听得多了,这些年肯为你砸钱的富商多如牛毛,只不过咱们阿曼姑娘洁身自爱,不图那个罢了。”鱼莹故意撇撇嘴,看阿曼的眼神也变得亮晶晶的。
阿曼脸一红,指着她的鼻子叫道,“小妮子不学好,专挑这些见不得人的听。”她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显得很是为难,“只不过这买煤的事儿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即便有钱,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人买去。从前这些事儿都是润珍家里人出面帮忙的,她有个弟弟,只比她小两岁,极能吃苦,每年把钱交给他,准能买回比旁人家成色还好的煤球来。不但把煤球给我们搬进院子摆整齐,还要帮我们把炉子搭起来。如今润珍不在了,自然也不好再去求人家,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找谁帮忙去。”大概是想到了润珍,有些伤感地望着润珍曾住过的那张空荡荡的床铺,“润珍家里人口旺,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润珍一没,她这个弟弟怕是要顶起一个家来,日子肯定过得不好。”说到最后,眼圈也情不自禁的红了。
她和润珍相处多年,即便有些摩擦,真感情也还是有的。想到她在黄浦江里的样子……心里就翻江倒海的难受起来。
更何况,润珍的死虽不是她一手造成,但也是有些关系的。
鱼莹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着说道,“你若真惦记他们,回头抽个时间登门拜访,扔点儿度日的钱救济一下也就是了,犯不着为这种事伤春悲秋的。眼下还是想想找谁帮着出出主意买煤球才是头等大事。”
“行,润珍家的地址我是知道的,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这事儿就定下来了,选个不太忙的日子就是了。”她抱着胳膊想了想,忽然笑道,“我看买煤球这事儿最后还得麻烦小东子,他人机灵,在在水一方做事多年,得了我不少的好处,总不能一点儿力不为我出吧?下午上班我就找他去,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听她提起小东子,再想到他之前鬼鬼祟祟的模样,鱼莹本能地皱了下眉。
阿曼抬眸一看,了然地说道,“我知道你信不过小东子,你放心好了,他虽机灵,但想在咱们两人身上套出有用的消息,只怕也不容易。既然知道他是个有底细的,咱们多留心就是了,犯不上为了他担惊受怕的。那小子猴精一样,脑子可够用呢,咱们若对他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鱼莹点了点头,“正是这样,那就辛苦他一次吧,只是这钱,却得由我来出。”两个人又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眼看着时间临近中午,阿曼洗过了脸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又对着镜子细细打扮了一番,这才慢悠悠地站起了身。
鱼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时间还早,你不是现在就要去上班吧?”
“呸!”阿曼瞪了她一眼,“在水一方又不是我的买卖,我犯得上为它这么拼命吗?都这个点儿了,我饿得要命,咱们两个出去吃点儿东西,回头直接去店里就是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兴奋地说道,“这个天气,最该吃点儿热乎的养胃,咱们去吃隔壁那条街的骨汤云吞面如何?离永月巷也不远,咱们走路就过去了,吃完了就赶着回来,绝不会耽误时间。”
鱼莹见她昨日辛苦到了凌晨,今日即便涂了厚厚的一层粉,脸色依旧不好看,难得还有这么好的兴致,也不想破坏,只好赞成地说道,“上次是要吃湖南馆子,这次又是云吞面,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只惦记着吃的货色呢?”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阿曼见她答应,心情更是愉悦,穿了大衣就拉着她出门。
那条街虽然与永月巷只隔了一条街,但鱼莹自来上海滩之后,还是第一次过去。远远只看到这条街异常热闹,人声鼎沸,白色的热气飘动在半空中,让这冬日的寒气都少了几分。
沿街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样子倒像极了当初沿海村落一月一次的集会。
阿曼扯了扯她的手臂,“别愣着,赶紧走,这儿的地方最乱,人挤人的,你看好自己的东西,可别给下三滥的扒手盯上了。”
鱼莹一把抱紧了她的胳膊,“只要不弄丢了你,其他的都送他也无所谓。”她自小到大都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母亲病逝后,更要在继母的眼皮底下求生存,因此早早就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一句话怎么说才好听,让听着的人高兴;要不就少说话,说了就要说到点子上……这些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果然,阿曼听了她的话,笑得花枝乱颤,捏着她的脸蛋道,“难怪九爷着了你的道,你这张嘴,满天的神佛都要给你说动心了,天底下哪个男人能逃得了。”
她一提到唐九城,鱼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
他后背上的伤,可都养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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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