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帮。
周琛在书房坐了一整夜,天彻底大亮时负责收拾书房的丫鬟婆子推开门,见他还雕像一样地坐在书桌前,长长的蜡烛早就烧到了尽头,流了一桌子的蜡油。丫鬟婆子们脸色顿时一白,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颤抖地说道,“二……二……二……二爷……我……我们不知道……您在……这儿……”
周琛抬眸,即便一夜未眠,清亮的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儿血丝。他淡淡看了两眼,缓缓站起了身,一句话也没说的与她们擦了个肩膀,脚步轻快地走了。
丫鬟们这才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妈呀……吓死我了!”
“二爷是在这里过得夜?”
“快别提二爷了,一想到二爷的眼神我就直哆嗦,脚都不会走路了。”
丫鬟婆子们不敢再说,紧忙收拾起书房来。
雪后的阳光总是让人觉得格外温暖,周琛在回廊里站了半晌,这才扫了扫一身褶皱的长衫,转身往自己所住的后院走去。他喜欢安静,所以当初选房的时候,就拒绝了大哥的好意,坚持选了后院。路过大哥所住的正院时,听到里面传来刺耳的哭闹声。大概是张果老已经吩咐人来通知了要搬出去的消息,几房姨娘太太抱着房门嘶喊。
“我不走……我死也不走……我伺候大爷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这时候把我赶出去?”
“大爷尸骨未寒,周家就这样对待我们,就不怕落下个苛待内眷的名声吗?”
“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我搬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要我走也行,除非我死!你们拿绳子勒死我吧!”
这些姨娘太太们平日最是不和,为了争宠整日吵闹不休,整日上演泼妇一般的闹剧,但早上一接到消息说要搬出去到田庄住,顿时来了默契,抱成了团哭闹,死活都不肯走。
一个婆子一边擦着汗一边从正院的大门走了出来,抬头看到周琛时,腿一软,就这么跪了下来,“二爷……”那表情活像是遇见了鬼。
周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进去说一声,让她们安静点儿,谁再敢这么哭哭嚷嚷的,我就吩咐人活埋了她。”
那婆子脸一白,听说‘活埋’两个字时,差点没闭过气去。好在周琛说完这句话,看也没看她一眼,背着手转头走了。她这才松了口长气,栽在了一边,手脚半点儿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把周琛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几个姨娘太太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果然乖乖闭上了嘴。
周琛走出几步,听正院没了声音,这才慢悠悠地回了后院。后院清一色的小厮伺候,正在清扫积雪的小厮穿着厚棉衣,抬头看到他,顿时愣住了,“二爷……您怎么从外面来?您出去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儿的也吓了一跳,“二爷,天气这么冷,您怎么就穿了件长衫?”
周琛冲他们点了下头,也不说话,迈着步子进了自己所住的卧室。推开门,满室萧然,连一件多余的装饰都没有。除了一张床铺之外,就只摆了一张桌子四张凳子,靠近床边的角落摆着一个红木的花架,上面养着一株兰花。
周深走到床前坐下,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坐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临到门口,急忙停了下来,“二爷,您在里面吗?”
周琛轻轻嗯了一声。
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见到周琛,明显松了口气,“我刚听外面扫雪的小厮说二爷回来了,就赶紧过来看看……二爷,您昨晚在外面歇的吗?”
周琛看了他一眼,“我留在书房了。”
那小厮连忙点头,“是小人的疏忽,早知道就过去伺候了。”
“有事儿吗?”周琛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刚刚前院的管事打发人来说,大掌柜的要见您,让您下午去老地方见他。”
“大掌柜的要见我?”周琛浓眉一皱,显得很是疑惑。
小厮不敢乱说话,乖乖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过了一会儿,周琛冲他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厮这才转身跑了。
大掌柜为什么会突然要见面呢?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周琛清冷的脸上浮上了一抹阴郁。
◆◇◆
在水一方。
许是前头弄出的阵仗太大,又是礼炮又是鲜花,后院还派了人来,虽说不是金枝本人,但外界大多只知道金枝的名声,见过本人的却实属少数,见到模样标致的姑娘从车子里下来,五爷又客客气气的,都以为是金枝亲自到场了。这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各个都像是自己亲眼目睹了似的,在水一方很快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甚至连报纸都报道了此事,虽说字面上用了许多鄙夷批判的字句,还将夜上海笙歌曼舞的照片与硝烟弥漫的战场尸身摆在一起做对比,但除了个别几个学者站出来声援了一番之外,大家都麻木的把注意力放到了在水一方这四个字上。
也正因为如此,在水一方的生意空前的好,鱼莹这边接电话接到手软,到后来马经理让小东子上来通知她赶紧拔了电话线,下面客人太多,已经没位置了。
这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楼下的热闹直吵到后半夜才逐渐安静下来,阿曼昨晚上睡得不好,今天也没什么精神,此刻更是头疼欲裂,躲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好在她盛名在外,一般的客人马经理不会交给她,还稍轻松了一些,那些新舞女就没这么好命,一个个累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边,一脸的疲惫。
马经理也忙了够呛,将客人一位一位的送到门口,又是点头哈腰又是赔笑,累得腰酸背疼。眼见着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转到后台看了一眼。几个新来的舞女原本聚在一起说话,这会儿见了他,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马经理,今晚上我的表现怎么样?”
“我脚都要磨出泡来了,客人也不规矩,动手动脚的,那咸猪手一直按在我的屁股上,真把我烦死了。我一直记着五爷的栽培,也不敢发作,忍得我胃疼”
马经理冲她们笑了笑,安慰着说道,“大家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到月底,工资是一分钱都不会少了大家的。五爷之前也说了,你们好好做事,在水一方绝不会亏待你们。时间不早了,都赶紧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明儿早点儿过来。”
锦绣这时候站出来冷冷说道,“马经理,你可别看我们是新人就可着我们折腾,什么客人都推给我们,这一晚上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活活累脱了一层皮。”她细长的眉眼似有似无的往阿曼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些老舞女们却轻松多了,不过就随便陪人喝喝酒说说笑话,自在的不得了。”
杏璇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马经理是在水一方的管事,五爷不常来,大小事务统统交给他,是个万万不能得罪的主儿,即便心里不满,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锦绣这家伙果然如阿曼所说,就是个绣花枕头,内瓤全都是草……和这样的人结盟,早晚要给她害死。她一脸不快地转过头,和雪荷交换了个眼色。
雪荷模样秀气,今晚上找她跳舞的客人出奇的多,这会儿早累得筋疲力尽,听了锦绣得话后,也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看杏璇的眼神也变得格外紧张。
一时间整个后台都变得异常安静,大家直勾勾地看着马经理,似乎在等他说话。纹霜坐在角落里一动没动,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冷冷笑了一声,把脸转向了一边。
气氛略有尴尬,但马经理见多识广,比这还尴尬的场合也见的多了,这种小事儿哪会往心里去,眼也不眨一下地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客人们图新鲜,见来了新的舞女,自然没头苍蝇一样的往上扑,客人们能来光顾是给在水一方面子,我也不好阻拦,你们也想想,能来这儿消磨时间的人,哪个是我能得罪的起的?”他声音一顿,看锦绣的眼神也阴沉了下来,“许是我考虑的不周详,没想到你们才刚入行,还有些不适应。若是你们嫌辛苦,我明儿就把客人好好分分。头前儿红豆她们还来找我诉苦,说客人都不点她们的台,干坐了一晚上赔笑,到最后也赚不了几个钱。我先把话说明白,你们这工资可是和客人挂钩的,想要清闲就赚不了几个钱,别到了月底领工资时再来找我说钱少……”
一听说涉及到利益,一群新舞女顿时变了颜色,“马经理,我们不累……”
“正是年轻的时候,陪人跳一会儿舞,怎么会累呢?”
“马经理,您这是照顾我们,我们心里都是明白的,不知有多感激你呢!”
锦绣站在一旁,看她们七嘴八舌一脸谄媚的嘴脸,顿时气得俏脸通红,“你们刚刚不是口口声声嚷着累,说马经理不公平吗?怎么这会儿又变了说辞?”
一个舞女转头瞪了她一眼,“我们哪里是喊累?不过是随随便便开几句玩笑罢了,锦绣你怎么当真了?再说了,我们怎么会随便提马经理的不是呢?”
马经理嘿嘿一笑,“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会儿一变的把我说得晕头转向,我到底是听锦绣姑娘的,还是听你们大伙的?”
“自然是听我们的了,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民意。”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我们做出头人吗?”
“马经理,我们不怕辛苦,就怕没钱赚,您老可怜可怜我们,多分些客户给我们一些客,我们也好多赚些辛苦钱贴补家里。”
一人一句,只把锦绣气得几欲晕去,她张口还要说什么,就给雪荷和杏璇轻轻拉到了一边。
马经理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外面有服务生叫他,“马经理,秦先生要走了……”
马经理急忙答了句,“我这就来。”脚步匆匆地走了。
等他彻底走远了,锦绣才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刚刚分明是你们嫌辛苦的……怎么当着马经理的面却不说实话了?”
有人不屑地笑了笑,“锦绣这嘴巴也是快,不过是姐妹们闲着没事抱怨几句罢了,你怎么直接捅到了马经理那里?得罪了他,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何况我们若是觉得不满,自会找马经理说明,怎么敢劳烦你出面?锦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模样好,就以为自己是我们的带头人了?”
“呸,谁给她封的?要脸不要!”
锦绣哪里忍得了这些,扑上去就要动手,吓得几个舞女一齐退开了几步。杏璇一把拉住她,低声警告道,“你刚得罪了马经理,这会儿又得罪她们,以后你要怎么办?”
雪荷也一脸急迫,“锦绣这是喝多了酒,快送她回去醒一醒。”两个人扯着锦绣的手走了。
剩下的几个新舞女少不得又要讲究她几句。一个舞女见纹霜一直坐在一旁没开腔,这时候凑了过去,“纹霜,平日你不是最看不惯锦绣的吗?刚才怎么不说话?我最瞧不上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只有她最了不起,旁人都是陪衬似的。她除了模样好一点儿,还有什么了不起?”
纹霜冷笑了两声,没接话。
坐在角落里的阿曼却看了一场好戏。
五爷到底从哪儿找来的好人,脑子不知是不是忘在了娘胎里没带出来。这锦绣明明是想给人出头,却被马经理几句话就变成了众矢之的的罪人。
看来以后锦绣在在水一方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阿曼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往出走,快到大门口时,只见鱼莹正在和马经理说话。马经理仍旧笑眯眯的,但眼神却充满了刺探。鱼莹态度倒是异常恭敬,问一句答一句,看不出什么情绪。马经理说了几句,见阿曼贴了过来,就笑着说,“阿曼今晚上辛苦了,也亏得有你和牡丹这样的人震着场面,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阿曼刚刚也看见了,这群新舞女是极不上得台面的,我这辛苦命,将来有日子要为她们折腾呢。”
“快别这么说,我们这些老人儿都是秋后的蚂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若不是靠她们,在水一方又哪能眼下的声势?马经理就辛苦些,好好栽培她们,回头还要指着她们做摇钱树呢。”
马经理赔笑了两声,“阿曼,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赶紧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指着你出力,你使不能有病的,不然这么大的摊子砸下来,我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阿曼点了点头,和鱼莹向他道过了再见,携手出了大门。顺着永月巷悠长安静的小巷往里走了许久,阿曼才小声问道,“他找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鱼莹淡淡回答道,“就是问问金龙那天都和咱们说了什么,我说金龙好像遇见了什么事儿,吓得魂不守舍的,要杯热水喝,我看马经理的眼神似乎有点儿不信,金龙被五爷救出来之后,他就有些没主意了。”
阿曼点了下头,知道鱼莹心智在自己之上,说话滴水不漏,肯定不会出错,也没往心里去,把刚刚后台那群新舞女和马经理的对话当笑话似的和鱼莹说了。鱼莹听后忍不住笑了两声,“马经理那样的人精,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与他说话,先要估量估量自己的斤两,否则变成了枪把子,以后就不好做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家门口。阿曼轻轻舒了口气,“看见了没有,这就是房子离得近的好处,当时选这里的时候,我就特别满意这一点。”
话音刚落,角落里突然窜出一条人影,阿曼吓了一跳,忍不住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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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