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吐了个烟圈,见春心这副神情,禁不住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她素来喜爱受人关注,只不过样貌不出众,在整个在水一方也仅能算上平平,因此只好走些旁门左道,极力的用些其他手段引人注意。
春心自然了解她的性格,淡淡地笑了两声,“这种事情可是不能随便说的,你小心胡言乱语,回头再惹祸上身。”口气中难免有些不屑,似乎对红豆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红豆唯恐她不信,忙又补充道,“这可不是信口胡说,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也知道自己嘴皮子浅,平日里排挤讲究人时谎话说多了,等说真话时,也没人肯信了。因此一脸认真,卖力地点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别人多信服自己几分似的。
春心凝眸看了她两眼,“你亲眼看到的?”
“嗯。”红豆一听她接话,连忙点了点头,“你也知道,这两天店里客人多,咱们下班的时间难免就有些晚,我嫌和大家一起出门时挤挤攘攘的,黄包车也不好叫,因此一直等到最后才走。这两天我的客人也多,下班时我都忙了一身的汗,正好趁机消消汗。如今入了冬,夜里的风也打人,再给吹出了病,那可真是不值当。”春心这几日心中有事儿,红豆客人来了多少还真没注意,但同在在水一方共事多年,对红豆这个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想到她说什么都喜欢自吹自擂夸大其词,一句话里不知添油加醋的说了多少,早前润珍还活着时,没少因为这个与红豆争执,还当众骂她最会装腔作势,明明就鸡蛋大的事儿,到她嘴里非变出一只凤凰来。春心也没多想,就只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红豆的话只说了一半,其实留到最后还有一层关系。人多时叫车,黄包车夫自然喜欢坐地起价,大家都站在一起,平日里就明争暗斗惯了,又都是极要面子的,谁也不好因为几块钱给人嗤笑,闹一个大红脸。因此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难免就当了冤大头。她等到最后,叫车的人少了,黄包车夫不敢太张狂,给个一两块钱就送人走了。春心条件也不富裕,自然明白这层关系,笑看了红豆一眼,到底没有戳破她。红豆自顾着说下去,“前儿晚上下班出了在水一方的大门,道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了。我心里还有点儿后悔,早知道这样,就该和人一起做伴走的,这黑灯瞎火的,世道又不太平,若是惹上什么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四下一看,周围一辆黄包车的影子都没有,我心里顿时没了底,硬着头皮过了两条街,好容易看到个正要收车回家的黄包车夫。他原本还不想拉,但到底还是经不起钞票的诱惑,点头同意了。车子拉出挺老远,我这酒也醒了,也不知怎么了,就想解手。车夫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还催促我快点儿,别耽误他回家。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刚要解衣裳,就看到前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当时天色虽然暗了,但小百合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只看一眼,就认出了她。当时还以为是她在外面养了人,也没太往心里去。大家都是女人,年纪也渐渐大了,要是真有情投意合的人,也不愁将来日子不好过。谁知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个男的竟然是小东子。我当时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道他们俩什么时候勾搭到了一起。春心你想想,这俩人在在水一方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从前可曾发现他俩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以小百合那种懦弱无能平平无奇的性格来说,是很难引起别人注意的。好像天生就有这么一种人,像是阴暗角落里的青藓,好像被人遗忘了似的。春心虽然和她是同一批的舞女,但一来这样的人帮不上自己什么忙,反而还容易拖累自己,因此一直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尽量不把自己和她搅和在一起。这二来小百合这个人自己也是知道些人情冷暖的,她样貌一般,性格一般,客人也一般,因此也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就只谨小慎微的生活着。
再说小东子,人精一个,当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年纪虽然不大点儿,但却聪明得不得了。五爷和马经理对他也颇为看好,在在水一方的服务生里面,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只是这两个人性格南辕北撤的,怎么会扯到一起去呢?
红豆盯着她的脸色,见她也是一副不解的神色,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这俩人平日里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如今亲亲蜜蜜地走在一起,我当时就有些傻眼了,自然不敢出声。两个人大概也没发现我,嘴里还说着什么话,我当时脑子乱成一团,也没细听,但小东子叫小百合姐姐,我却是清清楚楚听到的。”
春心微微一怔,“你凭这个就说他们俩是姐弟?小东子那人见了谁不叫一声姐姐?你没见他整日围着阿曼转,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要这么说,这在水一方里,都成他的姐姐妹妹了。”
红豆脸色一变,“不是那种姐姐……我学问不多,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但那声姐姐里面好像蕴含了些感情,和他平日说话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你当时酒劲儿还没过,脑子又乱,许是没听明白吧?”春心丢掉烟蒂,干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胡思乱想了,抽完了烟就进来吧,外面风冷。”从红豆的身边走过去,头也不回的从后门折返了进了在水一方。
红豆讪讪地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她当晚的确喝了不少酒,但真的是自己听错了吗?
春心进了店,迎面正好碰到了小东子,小东子手里提着四瓶洋酒,一见到她,立刻堆起了一脸的笑,“春心姐,出去透气儿了?我刚看了一眼,外面好像又下雪了,你出去抽烟最好披一件衣服,可别再冻坏了身子。”依旧是那副见了谁都亲近无比的神情。
春心顺势笑了笑,“舞厅里面热得人喘不过气,我就到后面小站了一会儿。再说了,我身子又不是纸糊的,哪就那么娇弱啊,难不成这点儿风都受不了了?”
小东子笑嘻嘻地接口道,“自打彩燕姐姐出了事儿,姐姐你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身子也瘦了整整一圈,看着都让人心疼。”
“就你小子嘴甜会说话,你哪颗心疼的?我怎么没瞧见。”春心颠怪地瞪了他一眼。
“姐姐可是冤枉我了。”小东子急忙解释,“我这人虽然有些油嘴滑舌,但对姐姐你却是真心实意的……”
没等他说完,春心拦下话来,“我随口开一句玩笑,你紧张什么?难不成咱们姐弟俩都疏远到了这个地步,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你关心我我是知道的,心里也感激着呢。”
“这有什么,平日姐姐对我也是十分照顾的。”昏暗的光影下,小东子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暖,“我这些日子一直想找机会和姐姐说几句话,但工作忙得人抽不出空,难得碰上了……”话到此处,外间已经传来叫他的声音。小东子一凛,急忙道,“姐姐,我做事去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春心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足足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海棠北巷的事儿,一时间也再装不了其他的,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快步奔着舞厅的方向走去。
◆◇◆
鱼莹在二楼等了许久也不见阿曼上楼,约莫着是在楼下给人绊住了脚。这会儿客人陆续到了,电话也彻底安静下来。她昨夜一夜未睡,此刻疲惫感渐渐蔓延,伏在桌子上养神。如今已经入了冬,临海的村落也该到了每年最难熬的日子吧?
不知道鱼宁现在如何了?
还有那蓝色的大海和金黄色的沙滩……
人的命运也真是奇怪,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小渔村里望着海天一色的尽头出神。当时的她想要摆脱那么多的东西,却始终没办法逃离。然而时光境迁,不过一年的光景,如今她已经只身来到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虽然还如同星河中微不足道的尘埃一般,但总有一天,她会成为黑暗中最闪亮最耀眼的那一颗星。为了这个目标,她会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比旁人更多的牺牲。
她正想得入神,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鱼莹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等开门,门已先一步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门口,冲她礼貌而客气地说道,“鱼莹姑娘,五爷叫您呢。”
鱼莹微微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她之前也见过一两面,都是在走廊里,似乎是跟着五爷来的,小东子这些服务生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高哥。
可五爷这个时候叫她去,是有什么事情吗?难不成是因为唐九城的关系?还是……
这些念头只在脑海中转瞬即逝,鱼莹面色平静地答应道,“是,那我这就过去。”不慌不乱,态度又异常恭谨。高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以五爷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虽说达不到跺一脚震一震的地步,但也是颇有些为威望的。在水一方的这些舞女有一个算一个,就是阿曼听说五爷叫,都要变变脸色,可眼前的姑娘……想到五爷之前话里透出的意思,高盛的心中忍不住一笑,难怪九爷那样性子的人,也会为她动心。
鱼莹倒没想那么多,跟着高盛的脚步到了五爷的办公室前。高盛先一步敲了敲门,等五爷在里面低声应了声‘进来’之后,这才轻轻推开门,“五爷,鱼莹姑娘到了。”
“叫她进来吧。”五爷的口气听上去十分轻松,不像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鱼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迈着步子缓缓走了进去。她今日穿着的是新做的一件旗袍,深蓝的底布虽然略显素气,但近领口的位置却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当初选花样的时候,她嫌孔雀太招摇了一些,陪着一同去的阿曼却十分喜欢,当时就拍板做主了。等衣服做出来一看,果然十分引人注意。刚才她上楼时,楼下的几个舞女见了,都围过来问她衣服的手工和费用。
五爷正要点烟,这会儿捏着火柴的手指却忍不住顿了下来。秀气窈窕的身段配合着一张貌若倾城的脸,难怪老九会败在她的手下。
鱼莹走到近处,冲他微微一笑,“五爷,您叫我过来,是有事情要吩咐吗?”
五爷这才回神,将烟点着了,指着一旁的沙发说道,“你别站着了,坐下说吧。”
还要坐下?看来五爷要说的话有点儿长。鱼莹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坐下了,就见五爷吸了口烟,慢条斯理地说道,“鱼莹,你来在水一方也有些日子了,以你的能力,只接接电话,实在有些委屈了。你说……你要不要去后院待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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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