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从前的二十几年人生中,从未出现过。
周琛自认为很聪明。
聪明到除了自己,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亲眼见识过很多人,目睹了很多事,并在刀关剑影中一直活到了今天。这样的自己,哪怕是张果老那种自恃聪明绝顶的人在自己眼中,也如不起眼的蝼蚁一般,永远也无法引起他的警惕。
他指节分明的掌心中,操纵着无数人的生死。那么多人的性命,就在他的挥手谈笑间。
然而,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女,却给他一种无法猜透、无法看破的恐惧感。
没错,就是恐惧。
在这之前……他好像还没怕过什么人。哪怕对方再怎么凶神恶煞或是恶名昭彰,他连眉头都懒得动一下。
可……眼前这个叫鱼莹的姑娘,却让他有一种心理发毛的不自在感。而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他却完全说不上来。仿佛只是一个眼神,又或是她的一个笑容,就像无心又随意的在他的心口丢下了一个种子,那颗种子慢慢地穿破泥土,麻痒痒地长出嫩芽,枝叶拂过他的胸口,带来一种不舒适的感觉。
那双看似纯净的双眸下,隐藏着星河一般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
猜不透别人的想法和下一步的动作,就像眼睁睁看着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缓慢的向自己爬来,又无力逃避一般。
这简直太危险了。
周琛烦恼地皱了皱眉,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事先做足准备就来在水一方了。然后,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中午时的画面。
那个醉汉骚扰她的同伴时,这个叫鱼莹的姑娘一直冷漠地站在不远处,颇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难道她不应该第一时间站出来帮忙?难道不该表现出震惊或是害怕的神情?难道不应该尖叫或是疯狂的求救?
她为什么那么平静?
她都不担心自己的同伴吗?
想到这里,周琛忽然灵光一现,再看鱼莹曼妙的身姿在舞池中轻轻摆动,眼神就已多了几分赞赏的意味。
她——应该也是个不简单的吧?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会以自我为中心,以自己的利益为首要的考量目标,任何人都是她的梯子,只是她向上爬的助力……这样的人,不会有亲人,不会有朋友,她只会在乎自己。所以,当朋友发生危难时,她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全。
这样的人,的确很有魅力,难怪唐九城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圣也会为她动心。
男人总是对神秘又猜不透的东西感到好奇,进一步想要了解,哪怕自己要面临的是万丈深渊,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周琛想着想着,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满意又玩味的笑容。
这个叫鱼莹的人和他预想中很不一样,虽然超乎想象,却让他无比的满意。人只有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才会激发自身潜在的能量,他安逸了太久,需要适当的刺激,让未来的复仇变得丰富多彩又有趣起来。
拿起酒杯,他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舞池中的鱼莹虽然知道周琛一直盯着自己打量,却像是浑然没发现似的,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唐九城的身上。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到底在想什么?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是在做什么打算吗?他就不怕唐九城发现?
唐九城的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雅香之中,还夹杂着一缕淡淡的烟香。他的掌心微热,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似乎眼前即便是刀山火海,如果有鱼莹同行的话,他也会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鱼莹的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动,如果有朝一日,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所谓的亲近,所谓的信任,所谓的单纯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是一个精心布置好的陷阱,他的脸上还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唐九城只觉得气氛很好,心情也很是舒畅,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这几天闷在家里,简直要把我憋疯了。那个老付也是,倒像是把金宪霖的话当成了圣旨,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整日跟在我身后磨叨,真是要把我活活折磨死才高兴。”
“那你后背上的伤口好了没有?”鱼莹缓缓抬起头,小声问道。
那张粉白的小脸离自己大概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唐九城只要一低头,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想这么自然地低下头,狠狠地吻上那花瓣一般娇嫩的粉唇。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早就好了,这点儿小伤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都是五哥和老金他们瞎担心罢了。”说到这里,唯恐鱼莹不信,又贼笑着加了句,“要不一会儿我脱了衣服你亲自检查一下,也好放心?”
鱼莹故作颠怪地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身子是你自己的,是好是坏,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儿。”
“嘿嘿。”唐九城踩着节拍轻轻将鱼莹绕了个圈,又温柔地拉回到自己的怀中,声音低沉而魅惑,“你们这些女人,就知道口是心非,明明是惦记我的,嘴里偏要不承认。”他想了想,忽然正了正神色,“刚刚在水一方有事儿,你为什么最先想到了我?还不是把我放在了心里的首要位置上,遇到事情一慌,根本想不到别人,本能地想到我了,是不是?”
鱼莹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在陷入女人的温柔乡里时,脑袋就成了摆设,根本不会思考了?
她装作羞涩地垂下头,“你别得意,谁想着你了?当时马经理在楼下应付,五爷我又联系不上,思来想去的没人可找,最后才勉为其难的通知了你。你这人办事风风火火的最不靠谱,但凡有别人在,我都不会找你。”
唐九城哼了一声,不满地嘟囔道,“口是心非,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鱼莹也懒得和他辩嘴,唯恐一分心踩错了节拍给人嘲笑,格外小心地跟着节奏迈着步子。唐九城真心实意地赞赏道,“你的舞进步得很快,上次教你的时候,舞步还有些生硬,这会儿就已经很是放松了。看到了没有?有一个出色的老师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鱼莹斜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拜你当了老师呢?你出门打听问问看,天底下哪有老师会死乞白赖的硬逼着人学的?”
唐九城笑了起来,“你有没有去过茶馆喝茶听书?”
鱼莹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去过,学舞和听书又有什么关系了?”
唐九城认真地说道,“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还是有些相通的。早前还在黄浦江畔混日子的时候,我年纪小,哥哥们忙着做大事的时候出不上什么力,闲着没事情做的时候,就喜欢去茶馆喝喝茶,听那些说书人讲故事,有时候一听就是一下午。故事里不是常常有仙风道骨的前辈,看到骨骼惊奇的孩童就想收为徒弟的吗……”
他刚说到这里,鱼莹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就知道你不安什么好心,果然扯到了这上面去。”
“我是看你骨骼奇佳,是个学舞的好苗子,不想放弃你罢了。”唐九城得意了扬了扬眉,“茶馆是个好地方,我也好些年没去过了,回头有空我叫上你,咱们一起去听。”
鱼莹摇了摇头,“我对这种强收人为徒的故事不感兴趣,就不跟着凑热闹去了。”她跟着节奏转了个身,正好对上了周琛探究的视线,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她轻轻吐了口气,随意地问道,“九爷,那个人就是火龙帮的新当家吗?”
唐九城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这个是弟弟,被我干掉的那个是哥哥。从前没和他打过交道,也不熟悉,不过今天打眼就知道是个不简单的,以后还要防备着他些,最好也能找个机会……”他说到这里,笑嘻嘻的闭上了嘴,不往下说了。
但鱼莹却明白他是要找个机会,把他也一并做掉,永绝后患。
只不过,这个男人……好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曲终结,舞池外响起了一阵阵的掌声与叫好声,因是九爷登场,客人们都给面子,巴掌拍得分外卖力。唐九城感激地冲周围行礼致谢,领着鱼莹走出了舞池。
五爷目光沉稳地盯着他们漫步走到近处,面无表情地说道,“真是胡闹,哪有扔下客人自己去玩的道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之前我是这么教你的?”
不待唐九城说话,周琛已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我们不请自来,不过是来讨嫌罢了。喝了两杯酒,又都是马经理做的人情,没花什么钱,实在称不上什么客人,受怠慢也是应当的。”他淡淡瞥了眼曹金华,低声道,“何况我们俩都是刚刚坐上帮主的位置,手里头没什么实权,这把椅子能坐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这样的身份,自然入不得五爷和九爷的眼。”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夹枪带棒的讽刺了一番。
五爷脸色微微一变,“周当家这么说,就是心里不痛快,老九,你赶紧给周当家的道个歉。”
鱼莹不自禁地看了五爷一眼。五爷老谋深算,看来还是不想和火龙帮的关系太僵,希望有所缓和。只不过弑兄之仇,岂是你一句道歉能解决的?以五爷的性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难道里面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唐九城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道歉?他若是会道歉,当初也就不会出了同化饭店的事儿,只听他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难得来一次在水一方,跳个舞怎么了?这里不是有五哥陪着吗?能来在水一方捧场的人,我可从未把他们当客人看,都是当朋友看待。既然是朋友,怎么会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挑毛拣刺呢?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传出去不给人笑掉大牙了?周当家,你说是不是?”
周琛脸上的肌肉一颤,咬着牙道,“看来是我说错了话,有些唐突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为难地说道,“五爷,小弟不胜酒力,才喝了两杯,就有些多了,看来是要告辞了,再打扰下去,还不知道要胡说些什么呢!”
五爷忙客气了几句,“天色还早,这么这么快就走了?莫不是嫌我们招待不周吗?今日的客人有点多,舞厅这边也有些吵,确实不适合说话,回头抽个时间,周当家和金华一起过来,我单独招待你们。”
曹金华听着,心里忍不住一阵欢呼雀跃。五爷称呼周琛为周当家,却叫他金华,足见亲近之意。亲疏远近,已经分得明明白白。火龙帮不过是近两年靠着大烟起来的,而唐家在上海滩却立足多年,两相一比,自然还是唐家兄弟的势力更大些。
曹金华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大腿,五爷这边明里暗里的表示了亲近,他除了受宠若惊,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五爷是绝不希望看到火龙帮与漕帮交好的,所以他只能从中搅和,把漕帮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曹金华心中一阵冷笑。无所谓!
无论是火龙帮还是唐家的兄弟俩他都没有真心实意结交一番的打算,只不过他如今脚跟还没站稳,漕帮里那些老不死的仗着自己入帮的年头多,拉帮结伙的和他对着干,等解决了帮内的纷争,漕帮如何在上海滩行事,他还有另一番的计较,说不定到那时,火龙帮和唐家兄弟都成了他不得不解决掉的绊脚石……
曹金华心中虽然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儿,但脸上表现的却相当诚恳热络,“有五爷您这句话,少不得还要再打扰的。正好我也还有别的事儿,就与周当家的一起告辞了。”
唐九城在一旁没事人一样的笑了笑,一抬头,正好对上周琛的视线。周琛冲他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他身后的鱼莹,缓缓绕开他走了。
那眼神格外的古怪,令唐九城相当的不舒服。只不过不等他开口,五爷的手掌已经安抚似的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安静些,别惹事。”
唐九城只好装作随意地和鱼莹说起了话。
五爷与马经理却陪同曹金华去了大门口。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街路上雪白一片,守在门口的火龙帮、漕帮属下已经等了老半天,见两位当家的出来,一同松了口气。曹金华相当客气地与五爷道别,又和周琛简单说了几句,这才匆匆上了车,司机也是个机灵的,片刻都不停的踩着油门开走了。
漕帮一走,在水一方的门前就只剩下了火龙帮的人。
周琛站在洁白的雪地里,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霓虹闪烁的招牌。
张果老冻得鼻子通红,贴过来问道,“二爷,外面天冷,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周琛自言自语地说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果然是有伊人,才有在水一方。”他微笑着抬起头,对上五爷不解的目光,朗声道,“五爷,今日冒昧打扰,周某告辞了。上海滩没多大,时日还长,咱们早晚还有见面的机会,下次再讨五爷一杯酒喝。”
五爷目光格外深邃,微笑着答道,“那是应当的。”
周琛一点头,闲庭信步地走到路口上了车。
等火龙帮的人也都撤走了,马经理才上前一步,小声道,“五爷,这个周当家的话里有话,好像还记着仇呢!”
“他怎么能忘呢?”五爷脸上的表情格外难看,“他说忘了,你敢信吗?总之小心就对了……”他眉头忽然皱了皱,有些不悦地问道,“是谁通知的老九?他怎么会赶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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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