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荷在自己的名字出现的那一刻,整个人就已经呆住了。
仿佛被推下了万丈深渊,因为看不到底,所以更觉得害怕,身子不由自主的下坠,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忽然觉得头重脚轻,身子一晃,险些直挺挺的栽倒。还是身侧的杏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但雪荷的身子已经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抖筛子一样的颤抖不止,牙齿也在格格地发出声响。
锦绣一见五爷的神情,就知道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也来不及细细思索,飞快地解释道,“您是知道雪荷的家境的,她父亲没的早,身边就剩了一个病怏怏的母亲和一个弟弟。她母亲的身子不太好,管吃药的钱每个月就要几百块,更何况她的弟弟还正在念书,学费也不是小数目。她才来在水一方没几日,收入也不太可观,估计是日子过不下去,这才动了别的心思。刚我和苏先生跳舞的时候,她偷偷绕到桌子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金表拿走了。后来她过来找我,问这金表是真是假,我还没来得及辨别,就给苏先生的人抓了现行。我当时可真不知道那金表是苏先生的,不然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包庇雪荷。”一边说,一边真诚地跪向了苏承志,“苏先生,您是活菩萨,求您发发慈悲,就饶了我们姐俩这一次吧,雪荷也是日子难过才动了这心思,她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虽然漏洞百出,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想出这样的借口,不但把自己摘了出来,还弄出一副姐妹情谊情比金坚的画面,甚至她还为罪犯求情,真是感天动地,不得不让人佩服了。
苏承志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本也没怪罪你。我这个人,素来较真,什么事情若不查个水落石出,这心里就不舒服。”声音一转,变得格外温柔,“快起来吧,跪了这么久,膝盖不疼吗?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了,你这一哭,我心都要碎了。”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作势要去帮锦绣擦眼泪。
锦绣明显打了个寒颤,仿佛他伸来的不是手,而是毒蛇猛兽一般,本能地向后一闪,避开了他的手绢。五爷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这丫头,真真是吓傻了。苏先生不怪你,你不谢恩?”
锦绣急忙伏低了身子,“多谢苏先生,多谢苏先生。”
苏承志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绢,“行了,事情既然都解决了,我也不好再赖在这里。五爷,我先告辞了。听说法租界那边新开了家西餐厅,师傅都是从法国专门请来的,手艺十分不错,有一道叫罗宋汤的菜做得十分地道,下次我做东,您给我个面子,一道去尝尝?”
“那是一定的。”五爷客气地冲他躬了躬身,“只不过我年纪大了,怕是赶不上这个时髦,吃不惯这洋人的东西呢。”两个人像是什么事情都发生似的,格外亲近地走出了舞池。
马经理一见他们离开,急忙叫来几个服务生,小声吩咐道,“你们几个赶紧和客人打好招呼,就说在水一方出了点小状况,今儿晚上可能要提前关门了,这就送他们走。因是咱们的原因,酒钱也都免了。”交代完,一低头,见苏承志的那块金表还放在桌角,急忙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脚步飞快地追了出去。
锦绣如获大赦,稍稍松了口气,浑身像是失了力气似的瘫在了地板上。身上的衣裳早就给冷汗侵湿了,这会儿黏答答地贴在身上,真是不舒服极了。
她也没心思理会周围人的神情,脸色苍白地看着地面,还在想一会儿五爷进来要怎么说。
鱼莹和阿曼躲在角落里,阿曼贴在鱼莹的耳边道,“这丫头也不像咱们想像中那般不堪事,还知道嫁祸别人,也是不能小瞧的。”她们俩刚刚跟小东子一起下了楼,也没敢发出声音,就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热闹了。
鱼莹没接她的话,专注地看着那个几欲晕倒的叫雪荷的姑娘。她失力地靠在杏璇的肩头,不哭不闹,黑亮的眼睛正在暗暗计较着什么。
很快,五爷与马经理一前一后的进了舞池。这时客人陆陆续续也都走得干干净净,刚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都急着把消息散播出去,因此马经理一说免了酒钱,大家就兴高采烈的离开了,没一个人表现出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
五爷的脸色不大好看,马经理默默无声地跟在后面,等他站稳了,才在后面抽出一张椅子请五爷坐下。五爷嗯了一声,冲他点了点头,“马经理,最近在水一方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你这心思是不是该多用一用?别总顾着那些没用的事情,还是多琢磨琢磨店里吧。”
他话里有话,听的马经理心下一颤,急忙道,“是,是我的疏忽,我以后一定尽心。”
五爷哼了一声,又瞥了眼倒在地上的锦绣,“你也真是的,来在水一方之前,老舞女都是怎么教的?这才工作了几天,就给我惹出这样的事情出来?”
锦绣吓的不敢吭声。
五爷心里却是明白的,锦绣的模样出挑,是大老板费了些心思调教出来的。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开除的。刚他还在为这事发愁,一方面苏承志是不能得罪的,无论是真是假,他既然开了口,说金表丢在了在水一方,那么在水一方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交代,偷表的舞女若是不惩治,等于是不给他面子,以后在上海滩也不用做生意了。这另一方面,若是惩治了锦绣,大老板那边怕是要不高兴,事情涉及到海关,他即便不高兴,也不会明说,但总归是不会太好看。
锦绣是不能动的,也幸好她自己聪明,急中生智,知道找个替罪羊来分担这件事儿。
想到这里,五爷看了看脸色惨白的雪荷,“雪荷。”
雪荷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激灵,“五爷……”张口就要解释,但在对上五爷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忽然闭上了嘴。她自幼丧父,跟随母亲一起生活,自小到大,饱受人间冷暖,见惯了各式人的眼色。
只一眼,她就知道,五爷的眼底已经写满了放弃。
如同一颗不需要的棋子,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
也就……不必做多余的解释。
她聪明地闭上了嘴。
五爷微微有些惊愕,一般人遇到了这种事儿,早就发疯似的跳脚解释了,但这姑娘却沉默地应承了下来。这倒不得不让他高看一眼了。
雪荷自从来了在水一方后,一直都不是特别的出彩,她不会博得别人的眼球,就一直在默默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不过在遇到事儿的时候,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能活得明白,并不容易。
五爷再看她的眼神,就变得有些赞赏,满意地点了点头,“马经理。”
马经理一听,立刻会意地走上前,把手中握着的金表交到了雪荷的手里。雪荷像是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五爷。五爷微微一笑,“这是苏先生留给你的,他说你既然遇到了困难,怎么着都该伸手帮一把,让你当了这块金表,填补些家用。”他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这事儿闹成这样,也是我和马经理的疏忽,这些日子我不常来店里,对你们也不够关心,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我竟然闻所未闻,要是早知道,让账房提前支出些钱来应急也就是了,何苦闹到苏先生那里?”声音微微一顿,眼睛在屋子里的舞女身上逐一扫过,“今儿也算把话说明白了,以后你们谁要是急用钱,只管和我说,我若是不在,就去找马经理,你们都是在水一方的人儿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靠山,出了事情找我们就对了。只要是店里能解决的,就一定会解决。都听清楚了吗?”
舞女们早就见惯了这些事儿,都知道雪荷是给诬陷背黑锅的,这会儿听了五爷的话,都有些心不在焉地闷闷答了一声。
五爷也不在意,又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又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我怎么着也要给苏先生一个交代。”略一沉吟,低声道,“雪荷是不能留在在水一方工作了。”
雪荷吓了一跳,扑通跪在了地板上,“五爷,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家里还等着我拿钱回去,我要是丢了这份工作,我家里人……”说到这里,终于呜咽着哭了起来。
五爷冲她一笑,“你别担心,我不会委屈你的。不做舞女,还有的是工作可以做,你若信得过五爷,就不要再说了,五爷自然会为你安排的。”
雪荷一听他这么说,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五爷交代完毕,忽然站起了身,“行了,客人也都散了,你们也都提前下班吧。”说着,转回了头,和马经理一同快步离开了。
几个新舞女上前扶起了雪荷,再看锦绣的眼神,就多少有些轻视,一边安慰着雪荷,一边拉着她坐到了角落里。杏璇也拉起了锦绣,低声问道,“你没事儿吧?”
锦绣恍惚地摇了摇头,“雪荷呢?”
“去那边坐了。”杏璇冲她使了个眼色。
锦绣这才回了神儿,快步走向了雪荷的方向。雪荷看着她快步向自己走来,不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微笑着冲她柔声道,“你是不是怕了?没事儿吧?快来这儿坐下养养精神。”她眼角还含着泪珠,楚楚可怜,偏生语气温柔,一点儿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但锦绣愣住了,周围的舞女也都傻了眼。
明眼人都知道是锦绣做错了事儿,回头却又赖到了雪荷的身上。五爷站在锦绣那一头,雪荷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怎么她却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对锦绣还是和从前一样呢?
雪荷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你不用多说了,我明白你的处境。咱们当初是说好了的,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你是我们这些人中间最拔尖儿的,也是将来最有希望成大器的,这时候真是不能出一点情况。只有保留下了你,才能让我和杏璇过上好日子。我都明白,也都懂。何况……五爷既然答应要为我安排,想来我也不会太辛苦,又有苏先生留下的金表,一时半会,日子倒是不愁了。”
锦绣听她这样说,这才放宽了心,“我也真是急的没有办法了,一时间只能想到这样的主意,原本还担心你要怪我,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雪荷,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出人头地,不会忘了你今日的恩情的。”
雪荷牵住她的手,微笑着说道,“瞧你说的,咱们姐妹之间,还用说这些吗?”
旁人都以为她们是在解释道歉,也没怎么太在意,鱼莹却看得极为专注。她甚至注意到雪荷眼底刻意隐藏的丝丝恨意,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这雪荷也是个不简单的呢!
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撼动锦绣的地位,若是这时候撕破了脸,只怕五爷所谓的‘安排’也会化成泡影,因此硬是把这样的恨吞到了肚子里,像是发酵的酒,等待着有一天,再掀开时,已经酒香四溢,到那时……
鱼莹悄悄转回了头。
这样的事情老舞女们早就见惯了,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听说能提前下班,三三两两的携手而去。
如果没猜错,五爷所谓的安排,应该就是将雪荷送到后院去,那么她也会跟雪荷一起去吗?
鱼莹蹙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
五爷……还真是条老狐狸!
...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