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片刻,婢‘女’陈舞到了。她依着贾后的指示,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说到后来,她略带惶恐道:“奴等寻回皇上后,发现太子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奴便扶他到‘床’榻之上休息。哪知太子经奴一‘弄’,复又醒了。半睡半醒间,他推开奴,起身至桌前洋洋洒洒地写了这么一段话。奴虽识字不多,但好歹认得几个,看太子话语间的意思,恐有不轨之心,才速速将字样呈给皇后了。”
她说完,急急磕了个头道:“奴等照看皇上不周,自请处罚。”
听听,多么条理有序,爱憎分明,又合情合理的一段话。最重要的是,她不动声‘色’地道出了太子是在睡梦之时‘迷’‘迷’糊糊地写下这番话的,正巧解释了张华方才提出的字迹并不全然一致的疑问。
试问一个人在半睡半醒间随兴而生挥笔而就的字,哪有一模一样之说?
在这一刻,所有的真相似乎大白了。太子居心叵测,却于睡梦中不意泄出图谋,而这意图,正好被陈舞发现了。
太子长叹一声。
即便他早已知道贾后必会设下圈套,也没有料到她会选在刚生下慰祖几日后。入宫探视是假,皇上失踪是假,甚至让婢‘女’陈舞跪在他面前请求也是刻意为之。为的,便是‘诱’他毫无防备地吃下醉枣,趁他酒醉之时写下此等文书啊!有此书在手,还怕定不了他的罪吗?
贾后心之迫切,意之坚定,已容不得今日的他妄图洗白或是逃脱。一日又一日的苦等中,一步又一步地安排谋划中,她以皇上作为幌子,‘诱’他不自觉自投罗网。如果此时他再义正言辞地争辩这些字并非他所写,满殿的王公。又有几人会相信?
单是看他们一个一个沉默惜金,置身事外的样子,便知道贾后将能打点的全都打点好了呀。
若不是张司空与裴尚书一意维护于他,只怕不用细问,他已被贾后毫不客气地送入了廷尉之中。
又是一阵难言的静默中,太子悲哀地发现,一个两个的看向他的大臣,连眼神都已变了。无力?袖手旁观?怜悯?
他闭上眼,重重一叹,命中此劫不可逃。满腔热血终是付流水!
不必争辩了,再争也是无益!
安静中,他机械地又重申了句:“儿臣是冤枉的。儿臣不曾做过这些。”
冷清清的大殿中,张华将他的这句话听进去了。他复又坚持道:“兹事体大,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可随意动摇。还请皇上皇后彻查后再作定论。”
他的不依不饶终于惹得贾南风生出一丝恼意了。趁此大好机会不将太子除去,再拖着生变吗?她退了一步。冷冷道:“张司空不必再言。太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今日起,废去太子储君之位,着人押解至金镛城与谢妃作伴吧!退朝!”
她的话果断坚定,容不是任何人反抗。攸关太子‘性’命的生死大事,就在这样短短的几刻钟中。听了一方片面之辞,便草草作结了。大殿之中,大臣们各自一礼。皆无言地退下了。留下张华与裴頠,对着太子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将袖子一拂,大步而去。不是他二人不想帮忙,实是有些事。到了有些地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大晋的天。真的要变了吗?抬头看看仍是雾‘蒙’‘蒙’的灰天,张华叹道,这恐是苍天也不愿见到的结局吧?
昨夜还是贵比帝王的皇储之身,今朝已是被发配金镛城的低贱庶民。命运的转折,从来没有任何顺理成章可言。
诏令正式下达,也不过几刻钟,转瞬之间,太子被废的消息,已诏告天下。
树倒猕猴散。原本有意无意与太子走得稍近一些的朝中大臣,皆在诏令下达之时准确无误地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便是原先供职于太子府的一干舍人与洗马们,有的也或隐或退地暗示着朝廷重新安排自己的职位了。当日在大殿之中信誓旦旦愿跟随太子的,到了关键时刻,如一群林中之鸟,各自飞散。攸关‘性’命之际,哪里还有人去管什么忠义气节?
冷冷清清的东宫中,被押回太子府的司马遹孤身而立,看着这满殿的萧条与凄凉,竟有一股恍然隔世的空虚与落寞。他的视线移至满树开放的枝丫与‘花’苞,明明是‘春’日,为何他感觉到的,是秋日的悲伤?
随身‘侍’候的宫人打点好了行装,小心翼翼地小跑至前回禀道:“太子,都准备好了。后院嫔妃,太子想带哪几个去?”
这声熟悉的“太子”,却是令得他喉间一紧。太子?他还是太子吗?自失地一笑,他大手挥了挥:“今日起,改唤郎君吧。金镛城中不是吃喝享受的地方,后院嫔妃,不会有人愿去的。”
这……
宫人迟疑了一下,难道太子打算孤身前往?他思忖了下,复又请示道:“太子妃处--”
是呀,太子妃处又如何计较?不带嫔妃,总须带上太子妃吧。他二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啊!
以两人往常的情深,太子妃定然愿一如既往陪伴太子的。
然,太子的表情,在听到这一句太子妃时,却出现了一丝的恍惚。他这心中,终是有些事情不能放下。
转身走至桌案旁,他吩咐道:“研墨。”
雪白的宣纸摊开,他执起手中之笔,用力一蘸。笔尖所到之处,浓浓的墨汁化开,赫然是“惠风吾妻”几个大字。
执笔挥毫满篇字,字字皆是辛酸泪。从被‘诱’入宫说起,至式乾殿被贾后废去太子之职,他将此次事件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太子妃听。
“诬陷被废已成定局,即刻被遣金镛城。临行之前,别无他愿。唯愿吾妻看在往日夫妻情份上,代为照顾培儿一二。”末了,他又重重写上“司马遹临行书”。
太子府中培儿是唯一的男丁,亲母蒋氏软弱,但愿在太子妃的手中,他能安然度过这一生。
将信纸折好塞入信封中,他‘交’给宫人道:“吩咐下去,将此信‘交’与太子妃便是了。”
他的意思是,连太子妃也不带了?
宫人接了信,劝道:“太子,太子妃她--”
“太子妃,”司马遹的目光飘至那高高的殿角屋檐,“她会有更好的去处。”
果然,未时刚过不久,太尉王衍便急急入宫亲自上表。
刚撤了水果与糕点,正惬意卧于软榻之上的司马衷听闻王衍的意思,不明白地又问了一句:“太尉请求让太子妃与太子和离?”
他寻思到了第一个自认为比较严重的问题,好心好意地问道:“他们打架了?太子扬言要杀了我与皇后,难道还想杀了太子妃?”
他这一通极度‘混’‘乱’没有常理的话语一出口,王衍立即知道有戏。他聪明地点了点头,苦着一张脸顺着这根绳子往下爬:“皇上说得极是。太子妃一介‘女’流,不是太子的对手。还请皇上允许他二人和离一事。臣想尽早接太子妃回家。”
太尉说得极是啊!
太子如此不安全,能怪人家太子妃什么事呢?司马衷心中体贴地替人想道。他向来不耐烦处理这些事情,这次却耐着‘性’子,先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胳肢窝,又‘揉’了‘揉’鼻子,一口应下:“这事一定得准。太尉速速领着太子妃回去吧。别被太子欺负了。”
他关切的话语浑不似装出来的,敢情他将自己的儿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以为太子妃才是他亲生‘女’儿了。
王衍在司马衷处得了旨,心满意足地行了礼退下,复又出了宫‘门’。直往东宫而来。
依着贾后的旨意,太子今日便要动身,他若不赶在前面,只怕他那愚痴‘女’儿真会随着司马遹前往许昌金镛城了。
一路行至东宫,他随便抓了个宫人相问:“太子妃可在?”
宫人见是王衍,忙道:“太子出了宫‘门’,太子妃还在。”
王衍松了口气,脚步更不停,直往太子妃的宫殿而去。
哪料一脚迈进太子妃居住的昭和殿--静静悄悄,空空如也。
候在‘门’口的宫‘女’连忙福了一福,‘欲’言又止道:“太子妃……太子妃将自己关在内室,不许任何人进去。”
还真的为那小子伤心动情了?王衍冷哼一声。他二话不说,重重推开内室之‘门’,朝内望去。
果然,王惠风坐在‘床’榻之上,愣愣地捏着手中那张信纸。
安安静静的卧室内,她半个身子倚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间,仍有一连串不断滚落的晶莹透亮的珠子,和喉间发出的阵阵轻微压抑的哽咽。
单是一眼,便知此时的王惠风已是伤心到了极处。
王衍眉头略皱,面‘色’更加不悦。
惠风是幺‘女’,更是王家的嫡‘女’。从小到大,百依百顺,享尽尊荣。未出阁前,别说是受伤,便是掉颗眼泪珠子都有下人要挨打挨骂。自嫁入东宫之后,这哭哭啼啼竟是家常便饭了!
他恼火地上前几步,斥道:“收起你的眼泪!王家的‘女’儿,没有你这般没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