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后,叶萱有点底气不足地说:“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怎么会……”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明白。”梳好头发后,苏绿弯下腰随手拿起换下的衣服,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血迹,虽然很想洗个澡,但这种时候每一滴水都很珍贵,没人会这样浪费。更何况,这间屋子里压根没水,所以也只能将就一下了。来到这个世界无疑让她的心情不太美妙,但好在,她有个不错的降压方式——嘴炮。
“我……”
“发现自己可以帮助他人的时候,很开心吧?”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这当然不奇怪。”苏绿淡定地继续说,“帮助别人是一件好事,做了好事心中欢喜,很正常。”
“那……”
苏绿接着说道:“但把帮助他人当做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有哪里不对了吧?”这也是她觉得叶萱最“不正常”的地方,她的心里时刻都在回响着这样的话语——只要能帮到别人,哪怕立刻死去,也是没关系的。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是啊,因为你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不这样你根本活不下去。”
“……闭嘴!别说了!我不要听!!!”
一阵剧烈的波动后,叶萱的声音再没有响起。
片刻后,人字拖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那啥……妹子啊……”
“什么事?”
“咳,叶萱还处于虚弱期,你能别这么刺激她吗?会出人命的……”
“哦。”
“嗯,我就知道你心地这么善良,一定会答应的。”
“你讽刺我?”
“……”救命!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了好么?
“呵呵。”
“……求你别这样。”他真的好冷。
善良,这原本应该是个美好的词语,但在见识过叶萱这样的妹子后,苏绿决定,以后谁再敢这样夸赞自己,就狠狠地用英国“特色美食”糊对方一脸!
但是,就像她刚才所说的,叶萱之所以发展成现在这样,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这发生在她小学时,她跟随父母一起去金店时,不幸地遇到了抢劫。绑匪命令所有人双头抱头趴在地上,所有人都照做了。但就在被父母压着猛地趴倒的瞬间,她手上抱着的娃娃不小心滑了出去,近在眼前,却无法够到。六岁的孩子,正是懵懂的时候,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脸上露出那么奇怪的神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会一起趴在地上,心心念念的,都是不远处的熊宝宝。
这种心理驱使她居然胆大地趁着绑匪转身的机会,朝前爬去,并且成功地抓住了娃娃。
就在此时,一个持枪的绑匪转过头,厉喝出声:“你做什么?”
意外总发生在一瞬间。
如果绑匪看清这只是一个孩子想抓住玩具,也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如果叶萱的父亲没有紧张过度而扑过来,也许也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
但很可惜,他就是发生了。
被声音所提醒的其余绑匪见一名成人扑了出来,下意识就开枪了。
结局不说自明,叶萱的父亲为了保护女儿,死去了。不仅如此,还有几名无辜的民众在这场骚乱中死于绑匪射偏的子弹。
绑匪开枪后,发现事态闹大,就火速夺车逃走了。
而当叶萱被警察从满身鲜血的男性身下救出时,她还一脸茫然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兀自推着早已一动不动的父亲:“爸爸,爸爸,你流了好多血,快起来啊,爸爸……”到最后,她终于被这未知的情况吓得哭出声来,可是往常会抱着她柔声哄着她的人,却始终没有醒来。
这一幕场景,这些年中叶萱经常会在睡梦中重温,而每一次,都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折磨——能感觉,父亲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变凉;能看到,父亲的血液在一点点地流尽;能明白,父亲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不仅如此,这一切,还是她亲手造成的。
满身冷汗、不寒而栗的梦境,总是终结于母亲仇恨的目光。
——是的,妈妈在那时候就恨上了她。
——或者说不止是妈妈,很多人都恨上了她,因为是她导致了这一切。年幼无知不是借口,她的举动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害死了其他人。
虽然警方和新闻没有把这件事播报出来,但它还是在人们的口中传播开来,渐渐的,她在学校里被排斥,被喊成“杀人犯”,而已经遭受了一次伤害的叶母,也被公司以其他原因解雇。
在那座城市中再也待不下去的母女二人,就此离开。
在那之后,叶萱的母亲直接把女儿丢给了自己的妈妈,就转身离开了。本来她是想把孩子丢给爷爷奶奶,但很可惜,那对老人也不愿意接手这个直接害死了自己儿子的孙女。
时间流逝,直到升上高中,叶萱都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
而叶母也在外地再次结婚生子,再次过上了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几乎忘记了自己在老家还有这么一个曾经给自己带来巨大伤害的女儿,也从未回去过,只有每个月“给老人的生活费”从不间断。
两个家庭就这样保持着“似有交集”的关系,直到……叶萱的姥姥去世。
老人不是正常死亡,而是在抄近路去给正值高三的叶萱送伞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撞人后,司机逃逸了,那天,天很黑,雷很大,雨很急,匆忙归家的路人都没有发现,路边的小巷中,一位浑身满是雨水、汗水和血水的老人,正在艰难地挣扎着。她很努力地朝小巷的出口爬去,她知道,那样才能找到人救自己。最后,她在距离出口还有两米远的位置,永远地停止了动作。
最后,是放学后冒雨回家发现姥姥居然不在的叶萱找到了她。
那一刻,儿时最冰冷的记忆再次复苏,几乎将人身心全部冻结的冷风冷雨中,无论她怎么推搡哭喊,已经离开的人都再也无法回来。
不会再牵着她的手上街;不会再抚摸着她的脑袋;也不会再特地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只为给她买最爱吃的那家卤菜。
什么都没有了。
大雨冲刷掉了一切痕迹,所以最终也没有找到犯人。
葬礼上,叶母回来了,她对叶萱所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你天生就是个祸害,活着就是为了害人。”她仇恨入骨的目光,与记忆中的那双眼睛,与梦境中的那双眼睛,无声地重合了。
而这句话,也深深地铭刻进了叶萱的骨子里、心里和灵魂里。
不,她不是祸害,不是为了害人而活着的。
每当她想这么反驳,就会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不是的话,爸爸怎么会死,姥姥怎么会死,那些无辜的人怎么会死?”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也许她真的会崩溃到疯掉也说不定。
叶萱至今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长相也已模糊,只记得是一位眼神很温柔的女性,在她帮忙拾起滚落在地上的苹果后,微笑着对她说:“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我帮到你了?”
也许是她小心翼翼的语气激起了对方的怜悯,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位女性肯定地回答:“是啊,你帮到我了。”
一扇新的大门似乎在叶萱眼前打开了。
看,她可以帮助他人。
她不是祸害,不是害人精,她还可以做个能够帮助他人的好人。
可以说,这个念头支撑叶萱一路活到了今天,也直接促成了她看似“乐于助人”实则已经非常不正常的性格。被人背弃、伤害,不是不难过的,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怨愤——因为在她的心中,自己根本不算是个“人”,只是一个不配存活于世的“赎罪者”,天生比“人”低级,活着就是为了帮助他人,为此而死才真正是死得其所。
她的未来早已终结在了过去,她的现在也只为过去而活着。
苏绿并不讨厌叶萱,因为在她的心中,好事就是好事,不管出发点是否正确,只要成功帮助到了他人,就是有益的行为;但她同时也讨厌叶萱,因为这样的叶萱总会让她想起过去某段时期的自己,现在回想那真是黑历史,真是愚蠢爆了。
所以,她才会有点不受控制地说出了那些有点伤人的话。
但是,认同叶萱的行为,不代表认同她的思维。
圣母?她欢迎,这个世界上圣母越多越好,至少她们是真真正正地在做好事,总会有人因此而受益。但真正的圣母应该善良,宽容,有底线,懂得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说到底,叶萱只是一个被困在阴影中不得脱逃、逼迫自己必须去帮助他人才能获得“生存资格”的“伪圣母”而已,只知道助人,却也被这一点蒙蔽了眼睛,不知道究竟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身在正常的社会姑且不说,再这样一个世界继续这样下去,不仅会招致自我的毁灭,还很可能会带累他人。
总而言之,这是病,得治!
不过很可惜,她不是医生,也搞不来这个。
她将从枕头下面找到的匕首放入裤袋中,一边将床垫掀起继续寻找着其他可用的物品,一边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线,一旦越过就再难回来了。而到那时,即使外表再像‘人’,本身也已经不是了,只是怪物而已。维持着人类的外形,却做着非人的事情。”
“我不会让自己变成怪物。”
“我也不会对怪物心存怜悯。”
“我更不会自己找死,生命很宝贵,活着能做许多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叶萱忍耐不住地再次开口:“我……”
“闭嘴,之后你想怎样和我无关,所以这段时间给我老实点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