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十七年四月初九,黄道吉日,秀女大选。
流光殿外春光好,殿内春胜殿外春。
第一波美人尘埃落定后,当第二波秀女迈着婀娜的莲步款款上前时,大周帝后将目光又放回到自己的儿子身上。
在第二遍被问及是否中意兵马大将军苏家的二闺女时,心如死灰的萧渥木然起身:“但凭父皇母后做主。”
礼官最擅察言观色,当下见机行事,恭敬地将苏辛引到太子殿下身边。
最后一次将眼神带过甄白婳,萧渥认命起身,了无兴趣看了苏辛一眼,伸手牵住了那一双素手。
分明是阳春四月芳菲天,苏辛却觉得自己的手被塞进了一块又湿又凉的冰块之中,差点没打个寒噤。
不由深深看了身畔人一眼。
“恭喜您成功进入太子妃角色。”系统这次不卖萌了,可怜兮兮地提示,“太子殿下正处于低谷期,此时rp为负,情绪为负,周身气压跌至史上最低值,目测是情伤所致,请警戒。”
萧渥心情不好苏辛也看在眼里,闻言后细思片刻,眉梢轻动,玉指微移,反手握住太子的手,随意一捏。
垂头丧气的萧渥闷哼一声,抬起头来怒目而视。
苏辛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事情弄成这样,大家都不想的。
萧渥勉强打起精神来,两人并肩而立,一眼望去倒也和谐。
——虽然气势上尚有些女强男弱,但是太子还小,且虎父焉有犬子,身边有这么一个将门虎女扶持帮衬,熏陶渐染之下,太子必然也日渐龙精虎猛。
皇帝欣慰点头:“很好,朕会命礼部挑选吉日,择日派人到兵马大将军府纳彩下聘。”
于是太子和苏氏女再拜谢恩,携手告退而出。
两人一出流光殿,萧渥立刻像触电般松开手,不自然地看着脚底下的汉白玉石砖:“你、你可以走了。”
苏辛自然地收回手:“嗯。”
本来就情绪不稳定的萧渥内心暴走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叫嗯!小爷都快死了你还给小爷嗯!
嗯你个球嗯!
没人体察到太子殿下暴躁的内心,守在殿前的小宫女上来说着恭喜的吉利话,苏辛象征性地和萧渥点点头,转头跟着领路的小美人从永巷一路往宫门口走去。
萧渥默默跟上来,一路黑着脸不发一言,气氛格外沉默。
苏辛打量了他几眼,停下脚步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既然心情不好,还是别送了。”
萧渥脸色更黑一层:小爷心情不好一半都是因为你!你以为你那么容易就走得掉吗!
太子殿下一挥手把小宫女推开:“走开,我来送我苏家妹妹!”
苏辛:==
两人一路默默地走着,萧渥脚下悄没声息转了个道,自顾自一头扎进上林苑的无边春|色中。
苏辛看了两眼没奈何,跟上。
此时正是仲春时节,上林苑中风光正好,细柳依依,桃李缤纷,百花各逞姿色,开成一片云蒸霞蔚的花海,满是朝气蓬勃的活力景象。萧渥触景生情,心中一片萧索,更觉了无生趣。
顺手拔下一根柳枝,拿在手里揉来搓去,不到片刻便把叶子都撸没了。太子殿下神色哀怨地盯着那根细细长长的光杆,叹了口气,片刻后随手扔了又折一枝新的。
放在手中继续撸。
苏辛在旁边等着萧渥开口,却见他发了狠地拼命辣手摧花,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拦:“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这柳树何辜,这么撸下去就连毛都不剩了。”她扬了扬脸,“太子有什么冲着我来,还是放过它吧。”
萧渥猛然转过头来盯着她,双眼通红,表情僵硬,仿佛要吃人一般。
苏辛安静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愿意听,也有耐心。
可萧渥这边突然又泄了气,摆摆手又折了一根柳枝,摇头道:“罢了,与你无干。”
苏辛看来看去帮不上忙,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可以走了吗?我母亲等我回家吃饭。”
萧渥无力地点了点头:“替我问候你母亲。”
苏辛于是沿着来路往回走,还没走出那几排嫩柳,便听身后急切的脚步声带着粗喘,不用回头便知是萧渥又追了上来。
她无可奈何地停下来,望着赶上之后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太子殿下,伸手给他拍了拍背。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萧渥被拍得舒服了些,突然听到来自头顶的关切语声,脸上一红,不知怎的话到嘴边一开口就变成了:“对不起。”
苏辛抬眉,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我对你的态度一直……不太好,对不起。”萧渥难得主动认错,低着头一双眼只管看鞋尖,“其实你挺好的,别难过。”
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茬。
苏姑娘大度摆手:“没关系,我从没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觉得原本就灰暗的世界又惨淡了一点,心好累。
他瞪着苏辛,咬牙道:“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娶你。”
这一点上,苏辛和他不谋而合。
“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你,如果可以取消婚约最好了,你可以做到吗?”苏姑娘双眼一亮,激动地问,“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请不要大意地过来找我!”
太子殿下只觉得心口嗖地中了一记冷箭,正中靶心要害。他听见了玻璃心碎裂的声音,玻璃渣掉了一地,扎得人鲜血淋漓。
苏辛问得真心实意,不巧歪打正着。
萧渥扪心自问:没错,如果可以取消婚姻最好了,可是他做得到吗?
做不到!
他一个太子都做不到,摆出一副难看的臭脸给女人有什么用?
太特么熊,太特么窝囊了!
萧渥捂好自己鲜血淋漓的玻璃心,骄傲又傲娇地靠着树站得笔直。
然后他冲着苏辛摆了摆手:“没事了回去吧,你母亲叫你回家吃饭。”
……
直到苏辛的背景消失在柳色尽头,萧渥这才脱力地滑坐在地。
身后的树皮粗糙,隔着千万条柳枝在眼前飘摇,柔嫩的绿意纷纷扰扰,似一张无边大网兜头盖脸覆压下来。
萧渥的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
殿选那么短,可回忆那么长。
偶遇甄白婳,在五年前的上元节灯会。
彼时萧渥年纪小,被敬敏长公主牵在手里逛灯会,上元节没有宵禁,敬敏长公主走累了在长桥边买了元宵吃,萧小渥就趁机买了莲花灯去护城河边放。
太子爷从小养在深宫,长了一张看上去格外好欺负的少爷脸。莲花灯才拿到手上,就有一个小贼窜上来抢了他的撒腿就跑。
这一抢摊上大事儿了。
萧渥虽然看着包子,性子却霸道,到手了的鸭子还没煮熟呢就飞了,婶可忍叔不可忍!
干!打娘胎里出来就没人敢抢他的东西!
萧小渥一路怒追莲花贼十八条街。
从城东狂奔到城西,贼追到了,随从也跟丢了。
萧小渥吸着鼻子,红着眼睛在护城河边和小贼大眼瞪小眼。
最后小贼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把怀里压扁了的莲花灯递过去,眉眼弯弯地道:“服了你了。喏,给你。”
就着满大街闪耀的红灯笼,萧小渥看清楚了小贼的模样。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是个姑娘。
小贼其实不是贼,是大理寺少卿甄家的大小姐。甄小姐早起逛庙会时和表哥走丢了,又贪看难得的上元夜市不肯回府,硬是忍饥挨饿看了整一天的热闹。不打不相识,在路边摊吃了一大碗萧渥付钱的元宵之后,甄姑娘纤纤素手指向自己,温婉一笑:“我叫甄白婳,女子姽婳的婳。”
萧渥张了张嘴,想起来要隐藏身份,于是道:“我叫林渥,既优且渥的渥。”
四目相对,两两一笑。
最后那花灯被两双手一同放下水中,一双纤细柔白,指如春葱,另一双手的手心里,潮潮地冒着些汗。
甄白婳蹲在河边,拿手绢沾了水洗去脸上的尘土。
莲花灯飘远后不久,东边天际“轰”的一声有烟火炸开,在漆黑的夜幕中点亮无边的绚烂。
萧渥一回头,就在甄白婳的如水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
从最开始起,甄白婳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那种“云破月来花弄影”的美,相反,是那种池塘里捉到一只偷桃的泥猴子,原本没抱什么期望,谁知道提拉出来洗巴洗巴,突然发现居然是个美人的那种惊喜。
意外的惊喜。
情窦初开,一夜而已。
谁知辗转反侧,等了五年,终于美人花落帝王家,却是擦肩而过,被父皇折取在手,一枝红艳露凝香。
从此巫山……
枉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