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我好像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宅邸。
高高的院墙,高高的飞檐,仿佛人要被永远困在里面,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可是,即便如此,我却能感觉到,在那个梦里,我除了偶尔因为无法出去而感到苦闷外,多数情况下,还是很高兴的。
那时的我,抱着一颗藤球,在府中跑来跑去,在那个院子里,每天都会来来往往很多人,可是,却没有一个像我那么大的小孩子。
所以,我总是一个人,追逐着那颗藤球,自娱自乐,在下人的看管下,无聊地奔跑很久。
照顾我的人,是一群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记忆中,她们长得很漂亮,胆子却很小,仿佛放任我在府中奔跑,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我记得,来往我们家的,有一个长相俊朗,声音温柔的大哥哥。
每次看到那些女孩子追着我,不让我做这做那的场景,总要跟父亲抱怨,不该让那些人照顾我,怕我长大以后会没有男子气概。
父亲对此,始终未置一词。
其实很奇怪,即便我对父亲的印象模糊,现在想来,对他当时的安排,我却很能理解。
因为我的母亲,是一个奇特的人。
我说奇特,倒不是说她的长相异于常人,事实上,她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和父亲很是相配,但也只是相配而已,在长相上,在能力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让他们替代彼此,但除了这些,诸如感情之类的东西,他们好像并没有流露什么。
和京中其他的贵族夫人不同,别人想到那些夫人,第一反应可能是赞叹倾慕,而对于我的母亲,更多的,则是一种畏惧和尊敬。
仿佛,与她平视,站在她的身边,都是对她的一种失礼和亵渎。
我的母亲,便是这样,淡漠疏离,清清冷冷,没有一丝世间该有的纤尘和温度。
如果父亲对我来说,是一缕冬日的暖阳,那么母亲,便如天边的孤月般,不可接近,却又悬于我人生的前路,照亮这漫长的黑夜。
她总是很忙,每天都要见很多人,处理很多事情,一年到头,几乎没有时间陪我。
起初,有好几次,我想念母亲,闯到她的住处,想去看一看她,却被她的侍女拦下,母亲的那些侍女,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只听从她一个人的命令。
我们家,也住着很多母亲的娘家人,他们术法高深,只为母亲一个人做事,对于父亲,仅是保持着客套上的尊敬。
父亲的身边,也有很多人,两股势力纠结在一起,本该十分亲密,却又很难融合,一直相互依存,彼此提防地相处着。
“昙儿,你的母亲如今正在处理重要的事情,现在进去的话,她一定会生气的。”
在母亲的住处,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四个鹅黄衣衫的侍女,长相相似,气质相似,就连举止也很相似,即便我来往母亲的住处多次,在那个年纪,也很难将她们分清。
她们终日守在母亲的身旁,见到我时,多数情况下,都是拦下我,对我说出那些话。
在外人看来,也许很奇怪,明明是侍女,却能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但这便是母亲娘家人的习惯,不仅侍女,其他人亦是如此,总是喜欢像我的父母般,‘昙儿昙儿’地叫着我。
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把我当作自己人,母亲家里,不像我父亲这边在意身份名位,在他们那些人看来,不管我是谁,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身份,对他们来说,仅是我母亲生下的,一个小小的晚辈而已。
但是我的父亲,对他们而言,却是一个外人,因为在府中,我从未听过他们叫我父亲的名讳,更未曾有过‘姑爷’之类的称谓。
后来我听闻,在我出生时,两家人貌似还因为我的归属而发生过争论。
母亲的娘家人认为,我是他们唯一剩下的,嫡系的血脉,所以,将来势必要继承母亲的位置,作为一个家主,引领他们家的人修行。
而父亲这边的人却认为,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是他们将来所要效忠的少主人,不可能跟随母亲修行,成为一个术士。
所以,母亲家的那些人,他们称呼我的名字,更像是一种宣告,父亲的人,每当听到,总要一脸怒容,在背地里斥责他们无礼,而前者,往往一脸得意炫耀,仿佛只要这样,就能确定我将来归属于谁。
尽管两家人因此事闹得不愉快,但父亲和母亲,却好像并不在意,从未曾对此表态。
我的幼年,便在两家的间隙中,在父亲和母亲的间隙中,还算平稳地成长着。
只是,很难见到母亲,不免让人感到失落。
孩子黏腻母亲,这是天性,但是,母亲和她身边的人,不知不觉,抹杀了我的这种天性。
一次又一次地被阻拦,被拒绝,久而久之,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即便那时候我很小,也懂得了识相这种东西,明知她不会见我,明知她即便见我,也没有时间陪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令别人麻烦,也令自己难堪。
后来,我就没有主动去找过她,她也很少主动提出见我,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和母亲感情很好,而和我相处最多的,却是我的父亲。
这种事,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是确实的,从父亲安排的那些侍女身上,我才感受到一些在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所谓来自母亲的爱。
但这并不是说,母亲对我没有感情,事实上,她也曾关心过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关心而已。
给我的感觉,好像她的情绪,一直与世隔绝,包裹在一层冰霜下,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意什么,而我们之间的遗憾,便是她还未曾学会如何去做一个母亲这件事,而我,也还没有学会如何跟这样的母亲相处之时,她就已经去世了。
像擦肩而过的风,东流而逝的水,即便后悔,即便不舍,也不可挽留,无法回头……
在梦里,我抱着那颗藤球,在府中奔跑,藤球滚了出去,落在父亲的脚边。
父亲弯腰拾起来,走向我,将我抱起来,然后拿着手中的藤球,逗着我玩。
我还记得,那天是七夕,亦是我的生辰,父亲意外地清闲下来,母亲也没有很忙,我们一起出去看花灯。
父亲抱着我,母亲默默跟在旁边,由于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没有人认出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普普通通,却很欢喜。
我被抱了一会儿,便闹着下来自己走,在父亲和母亲的中间,一边拉着父亲的手,待拉到母亲的手时,明显能感到她的脚步滞了一下。
虽然不习惯,虽然很别扭,但她终究没有把我甩开,一声不吭,淡淡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走在我和父亲边上。
那时的盛京,升着千万盏孔明灯,它们静止在半空中,像是晶莹闪耀的星星。
水中,流淌着花灯,天空上,烟花炸开了一团又一团,如琉璃般,明亮璀璨。
我还记得,那一天,盛京城中,有邪祟闹事,原本澄明清净的天空,渐渐阴云密布。
母亲冷着脸,抽出旁边人的长剑,动作干脆利落,那一刻,我觉得,作为一个术士,她在瞬间忘记了我和父亲。
街上的人们慌忙逃散,未免被那些人冲撞到我,父亲带我站在一个人少的地方。
而我,远远地望着母亲的背影,她独自一人,持着长剑,逆行在仓皇的人群中……
待邪祟斩除,原本在街上逃散的人群,再度回来庆祝狂欢,母亲才像是突然想到我们,在人群中四处寻找。
她看起来是在担忧我们的安危,一直以来,清冷疏离的面容,竟微微皱起了眉,露出一种疑似焦急的神色。
我很奇怪,因为那时,我们站在一座石桥的树荫下,虽然隐蔽,但距离母亲并不远,只需走出去,或者喊一声,母亲就能发现我们。
但父亲一直未动,拉着我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在灯火璀璨中寻找的母亲,直到母亲蓦然回首,发现我们,才迟迟地放开了我的手。
那天,父亲穿着一袭玄色的衣衫,而我,穿着新制的锦衣,对着母亲灿烂无邪地笑……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母亲好像也动了动唇角,冰河裂隙般,一瞬而逝,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依稀见到母亲的笑。
“走吧。”
我记得,那时的她,站在不远处,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不肯走过来,仅是对我们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当真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我们家府宅的方向走去。
而我,被父亲牵着,跟在她的身后,望着那道淡青的身影,思绪万千。
那时的我想,我的母亲,是一位修行高深的术士,保护着每个人,是我和父亲的骄傲。
那时的我想,长大以后,我要像母亲一样,成为一个强大的术士,让她看到我,承认我。
在那些短暂而模糊的记忆中,这是难得的一次,有我在的地方,同时出现了父亲和母亲。
所以,一直以来,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即便二十年后的如今,也恍如昨日清晰。
那一天,盛京城中,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