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十几年前,傅伯父在颍州大病一场,从此以后,性情大变,对傅伯母和师兄刻意疏远。
我想,也是从那时候起,那个人才取代傅伯父进入傅家,进入朝廷的吧。
我本就欠师兄良多,时至如今,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和他的家人。
本想上前拉他,却被师兄避讳地甩开了手,他推开我,也后退了几步,依旧望着那个人绝望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父亲才会对我如此疏远冷漠,若您当真不是我父亲的话,那我父亲现在在哪里,是……是您杀了我父亲么?”
那个人沉默良久:“你父亲的事……”
顿了顿,才缓缓道:“我很抱歉。”
师兄落下泪来,呵了一声,道:“你说抱歉,抱歉就能将我父亲还回来么?因为你,我们父子,阴阳相隔十几年,她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甚至现在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我们傅家,到底欠了你们什么,你要如此做?”
“傅公子,你是觉得委屈么?”
对上师兄近于激烈失控的质问,那个人站在我们面前,依旧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
语气冷漠到令人觉着心寒:“那你可曾想过,我的昙儿委不委屈?”
“二十年前,若不是他将我们的计划出卖给别人,北境那场大战,岂会如此惨烈?在那场大战中,我们死了多少人,多少秦地的将士丧生,他们也有父母,孩子,他们也有夫妻恩爱,有麟儿绕膝,他们又欠了你们傅家什么?”
“我父亲?”
师兄满脸不可置信,又摇头道:“我父亲他……他向来正直忠耿,怎么会……”
“是,你父亲。”
那个人缓缓开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又强调道:“是你父亲,左都御史傅义山。”
见师兄仍是不敢相信,站在他身边的属下道:“傅公子,主上所言,句句属实,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但你父亲他……”
二十多年前,父亲得知自己的身世背景,企图谋反叛乱,重建秦国,自然需要联合朝中来自秦地的大臣商讨此事,傅伯父即是其中一个。
起初得知计划,傅伯父是很害怕,但念在故地情深,自己到底算是秦地的人,答应协助此事,也确实在暗中帮助父亲许多。
随后胡虏反叛,父亲率兵前去平乱,本想在北境拥兵自重,待时机成熟,倒戈攻打盛京,但没想到,临到最后关头,傅伯父却退缩了。
或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或许是不想连累家人,他将父亲企图反叛的事,告诉了睿王,所以那时候,睿王在朝中死死咬住父亲,弹劾他想在北境拥兵自重,更为了阻止这样的情况发生,不惜出卖朝廷,与胡虏勾结。
那个人顿了顿,又道:“我们念在你父亲出身秦地,以为可以一起共事,才将计划告知于他,不料他竟背叛了我们,将我们原先的计划告知萧昫,令我秦地将士在北境伤亡惨重,主上他亦是九死一生,不得已只有诈死保命。”
他说着,又向师兄拱手道:“傅公子,我等本无意伤害你父亲,但你父亲与我们秦人,实在有着血海深仇,北境一战,我们元气大伤,主上也需要另外一个身份出现在朝堂……”
“所以你们就杀了我父亲?”
师兄仍是不能接受,声音一度哽咽:“还以父亲的身份欺骗我和母亲?”
对面的人听此,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后,全都垂头丧气地不再说话。
虽是假冒的身份,但这些年来,他们跟在父亲身边,也曾多多少少地与师兄接触过。
欺骗一个无辜之人,无论有何种理由,都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良久的一片寂静,那个人忽然道:“是。”
他露出嘲讽的表情,眼神冰冷道:“傅公子,倘若你听明白了我们的话,就能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父亲,若他不曾背叛我们,北境之战,就不会如此惨烈,景王府也不会遭到屠戮,我的昙儿……”
他侧手指向了我,眼睛通红,甚至有些狰狞,明显带着恨意,对师兄,和他父亲的恨意:“当年,昙儿他才仅仅四岁,我看着他满身是血,站在王府的尸山血海中,一步一步走出盛京城,他想去江南,那条路,他走了一百八十三天,我就跟了他一百八十三天,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连摔倒了我都没有办法上前把他扶起,身为父亲,我是怎样的感觉?”
“他进入你们师门,每隔一段时间,身上魂咒就会发作一次,不敢被你们发现,每次都躲在山洞里,忍受折磨,生不如死,整整二十年,我算着日子,每一年,每一天,都怕他熬不下去,对着你这个儿子,连话都不能跟他多说一句,你说,身为父亲,我是怎样的感觉?”
他此时的模样,一改刚才的平静沉稳,几近癫狂,见师兄不说话,又嘲讽地一笑:“人人都说,傅家儿子,如何的文武全才,你若当真明白,就该知道,这些年你过得有多好,我就有多恨你,倘若你父亲不曾出卖我们,这些本该是属于我昙儿的,你觉得委屈么?应该不委屈吧,至少这些年来,你还有父母,还有一个家,可我的儿子,他有什么?”
师兄试探地看了看我,又很快躲过去视线,在那个人的话语中,微微颤抖。
又听那个人道:“本王此生,唯有这一个儿子,没道理我的儿子每天过得生不如死,他的儿子却还能好过。”
见他口口声声都在指责师兄,我忍不住出言维护:“明明是你杀了母亲和顾家的人,现在却将过错推到傅伯父身上,是他要你屠杀王府的么?是他逼你杀害母亲的么?若你当时肯放手的话,我们一家人到现在还是好好的,为了皇位就是为了皇位,不要说什么被逼。”
“这就是你与父亲说话的态度么?”
听此,他看向我,教训道:“身为秦地储君,身为卫氏子孙,居然能说出‘放手’二字,你忘了自己的祖父宗亲是如何死的,忘了那些秦地的子民如何受尽折磨,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些年,你跟着韩征到底学了什么,净会说一些妇人之仁的傻话。”
对于他,我终究还是畏惧的。
毕竟是父亲,毕竟我对他,还残留着一些父子的感情。
但仍是嘴硬道:“父亲?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个英雄,二十多年前,战死在北境,至于你,不过是杀我母亲和族人的仇人罢了。”
“少主?”
听我这样说,站在他身边的属下急了,斥责我道:“主上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你的安危,你怎能对主上说出这样的话?”
“不必费心了。”
我抹了一把脸,将眼泪掩饰下去,不想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利用的,况且……”
“我与你说过吧,我与你,本就不是一路人,父亲,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再叫您一声父亲,若你当真是为了我好,为了秦地的百姓好,就放手吧,萧琢他会是一个好皇帝,但你不是,一个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肯放过的人,纵然让你获得了天下,也不会涂炭生灵而已。”
见师兄怔怔地站在一边,被这一系列的事件惊得没回过神来,我走上前拉他,想带他走,刚一转身,就被人围堵下来。
对峙良久,才听那个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们走。”
见我当真想走,他又问道:“昙儿,你是确定要与父亲为敌了?”
我的脚步顿住,片刻,又悲凉一笑:“不是我要与你为敌,而是你要与天下人为敌。”
“父亲,萧琢如今尽得民心,你不是他的对手,再僵持下去,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不过,这些话,他应是听不进去吧。
正拉着师兄要走时,又听他说了一句:“我会在秦地等你,若你不肯回来的话,他日你我父亲兵戎相见,不要怪父亲不留情面。”
我心里难受,脚步僵住片刻,又惦念着师兄的安危,怕他们会对师兄不利,低下头,苦笑一声,只能带着师兄离开。
走在半路上,行在密林中,我想带着师兄尽快赶回盛京,却被师兄挣开了手。
他问我:“你是谁?”
见我不回答,他又道:“那个人是谁?”
“为何你们口口声声说着秦地,为何那个人会说你是卫氏子孙,秦地的储君?绯然,除了萧昙的身份之外,你到底还隐瞒了我什么?”
我无言以对,不敢去看师兄的眼睛,片刻,只能道:“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顾廷之既是秦王的故友,为何帮了晗姬公主,多年后,又要将女儿嫁给王后之子?”
师兄表情怔怔然,下意识地点头。
我又道:“若我说,晗姬与秦王的子嗣,与你们认为的王后的子嗣,是同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