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黄土荒山终于消失了,这时候行程才算过半。
走了不知道多久,刚开始还生龙活虎,此刻一个个神情沮丧,没有人说话。
只有脚步踩过枯枝的声音,
小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咒骂。
排长变着法骗我们,“翻过前面那座山,咱就休息。”
可是脚下哪还迈得开步子。
身上的背囊像是千斤坠一样,压着人喘不过气来,水壶在屁股上走一步“啪嗒”一下,
排长在后面喊着:“跟上,都跟上,看着前一名的脚步,别踩滑。”
再后来有人开始把水壶里的水往地上倒,像尿湿了一样,不到一分钟就结成了一层冰凌,
后面走的人像是踩在溜冰场上,好歹这条路上没有悬崖,
不然牺牲一大片。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打量着眼前的风景,
路上我见识到了陕北的土窑洞,许多大已废弃,但是偶尔会有一两户人家,门口拴住些不知道是驴还是骡子的动物。
渐渐地腿开始麻木,脑袋也抬不起来,只能盯着前一名的脚后跟。
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村头的小学,说是让撒尿休息,累,累的尿都累没了,我不由苦笑。
快开饭的时候,我遇到了有史以来最恶心的厕所,
出于是在学校,里面仅仅少了些治疗性病的广告,开始为山村教育事业而感到悲观。
吃了顿野炊,在操场上休整了片刻,就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回去时特意绕道去了革命烈士什么云的墓地,站在烈士面前,我老实了许多,虔诚地默哀。
在墓碑前,我们分批重新宣了一遍解放军誓词,虽说劳累,但士气震天。
关键时候我们还是分得清场合的。
纪念馆位于距离墓地不远的派出所,一件不大的屋子里面布满了烈士生前伟绩。
陈列柜里面是烈士的遗物,老贾给我指了指一件布满弹孔的袍子,这让我印象深刻,出于对烈士的敬仰,我们不敢喧哗。
路过村子的时候,沿途的老乡看见我们见怪不怪地,也没搭理我们,这和电视上演的十送红军有着天差地别。
我还以为会有淳朴的老乡给我们送茶水,然后握着我们的手喊着解放军辛苦了,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啊。
而现实情况是,老乡抓着我们的战士,拦下队伍,吵着闹着硬说我们踩坏了他们地里种植的种子。
非得要赔偿,难道我们非得在战时、地震抗洪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才会被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不想去探讨这个伤脑筋的问题。
两只鸡居然在五六米高的枝头晒太阳,这对鸡好厉害,这简直就是“飞鸡”。
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上去的。
回去后,小赖脚上果然长了水泡,那女兵过来巡诊,没有看到军医,我看她从盒子里拿出一根针,刺破,放水,然后水泡里留了根线。
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看着她手里的针在颤抖,
真不知道部队怎么能容许庸医行凶。
挨个处理完了后,她来到我跟前,“新兵同志,你还好吗?”
我没吭声去了阳台。
曹堪围着我问我拉练啥感觉,发生了什么,怎么回来都无精打采的。倒是旁边的老霍开口了,“你想去吗?”
“不是废话么,肯定想去啊,我烧已经退了。”
“你跟我们说有用吗?找排长去啊。”
“好主意。”
一溜烟的功夫,曹堪又来了,“排长说要是有人和我换就让我去。”
“换就换,你盯着我干嘛?”
“你刚才不是说不想去吗?”
“你刚才哪只眼睛听见我说我不想去了?”
“反正呢,你也不想去,不如把机会留给我,留在家里也就成天待在炊事班,多好的美差啊。”
“你说啥?炊事班?……打死不去。”
“你以前不是嚷嚷着要去吗?”
“你也知道这是以前了。”
见在我这是不可能了,曹堪开始去缠着别人,突然间,我发现这好像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似乎已经渐渐开始融入这个地方了。
看着自己领口的一道杠,像是一双眼睛,督促着我们,丝毫不敢懈怠。
唯此,我们才要更加努力,谁也不想中途放手,打退堂鼓。第二天带队出发的时候,我看见曹堪幽怨的眼神和满脸的泪水。我们几个私下商量后,决定才用最古老也最有效的办法——抓阄
谁输了谁就留下,这怨不了别人。
曹堪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拉练,我留守,坐镇炊事班。
我就不应该想到这个馊主意,这下好,去了炊事班估计想回来都没戏了。
成全了别人,委屈了自己,此刻心情有些低落。他们走后不久,收拾完东西后就去炊事班报到了。
和我一行的仅有胖子,好歹还有个认识的人,多少给心里一点慰藉。
进了炊事班,咋一看全是些新兵,这样算不算是提前下连了?
只可惜是炊事班,倒不是说瞧不起炊事班,只是我可不想成天挥舞着菜刀做饭洗菜。
你说我当两年兵干着炊事专业,回去指不定还被笑死了,可是看着这么多人依旧在后勤岗位上奋战,我内心也是迷茫的。
他们说,新兵时期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在成长和进步中都会遇到诸多问题,虽说生理上日趋成熟,但是心理发展却犹如一张白纸,面对压力和挫折易滋生负面情绪,裹足不前。
经历过两年的吃苦耐劳,会练就一副素质过硬的强健体魄,同甘共苦会结识一批感强深厚的战友,会得到一次淬火出钢的难得机会,更重要的是有了一段刻骨难忘的美好回忆。
我坐在小马扎上削着土豆,一大筐的土豆,削着削着我就仿佛看见了今后的生活。
突然之间就没有了枪林弹雨,没了摸爬滚打,丢了挥汗如雨,也忘了队列战术,留给我的只有柴米油盐。
想想都有些后怕。前一秒我还背着枪在打靶投弹,现在却在这淘米洗菜,这个过程转换的太快,一时很难让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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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胖子,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话刚出口我突然想到了天成在车站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也不知道他咋样了,为什么我总是在替别人着想。
“叹什么气啊,肯定能回去的。”
“你肯定能回去,可我呢?”
“不是,你这话里有话,你啥意思?”
“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那军官过来找你干嘛了,你其实早都已经有了去处,可是我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做饭炒菜?你还要瞒我瞒多久?”
胖子放下手里的活,瞟向远方,“你这抽什么风啊?”
“我抽风?你都要走了,一声不吭。我抽风?”
“你装什么装,你故意让曹堪去拉练,没人逼你。
还有你能耐可比我大多了,师长的侄子,将门虎子,你想去哪,吭一身不就行了么?这些你又告诉我吗?”胖子疾言厉色,丢下话,转身就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这还是之前我认识的胖子吗?
中午躺在床上,早上削了一早上土豆皮,腰都快坐断了,手早就没有知觉了,这会还要忙着搬家。
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几十号人的饭就这么麻烦,看着新兵营几百号人,以前真是难为炊事班的人了,下午依旧重复着早上的动作,一忙就已经到了晚上。
晚上的时候九班的王衍被召回了,我心里清楚他要走了,我无法窥探他们怎么看待一个人的离开,但从周围的人滔滔不绝的兴奋中才体会到,原来送一个人的走居然也可以是这样。
晚上12点的火车,几个小时前他和我们还都毫不知情,但是军令如山倒,
由不得我们说半个不字。
王衍走了,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寝室都已经睡熟,他动作很轻,怕是吵醒我们,我窝在被窝里看得出他脸上写着的不甘心,
可是这是命令。在命令面前,我们都是一颗颗子弹,钻进了枪膛,归宿就是被击发向远方,没有回头路可走。
夜里很冷,房间外面呼口气都冒着白烟,久久不肯散去,像要结冰一样。
打着哆嗦回到了屋里,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会被当作一块烂肉,连根剔掉。那一晚我想了很多,不光是自己的未来绸缪,还有在替山里露营的他们担心。
当兵已经三个多月了,我开始了一段远行的路,但是这次,我是真的感到前路茫茫,行路至此,我是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多少陈念往事,漫上心头。
太阳出来了,早上下了很厚的霜,炊事班的水龙头冻着了,蓄水池里的水冷的彻骨,胖子依旧笑眯眯地跟着别人打着招呼,我正坐在边上洗着冰屑琐碎的萝卜,他竟然熟视无睹。上次吵过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谁都拉不下这张脸。
生活就是这样事叠着事,让人猝不及防。
前一秒还八拜之交,这会已经分庭抗拒,又有人走了,我想我要是走了,至少也要走得潇洒点。
趴在桌子上,他们在看电影。这时有个人坐在了对面。
“唔……你是张正?”
我抬头看他,“……”
“咱征兵时候见过,你就排在我的前面啊。”
我仔细看了看,确实挺面熟的,现在记忆力真的不如从前了,后来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王野。
真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老乡,一听侦查连,我问了天成的情况。
他说侦查连没有这个人,我愈加迷惑,可是王野信誓旦旦的样子明显不是在说假话,
那天成在哪?
难不成我记忆真的有问题?可是这我总不能也记错吧,或许天成去了别的连队?还是有好几个侦察连?
我转眼看着胖子,发现他也在看我,慌忙躲开他的视线,继续问王野还有没有别的侦察连。
王野拍着胸脯,“咱们团就我们一个侦察连,能进侦察连可都是尖子当中的尖子……”
算了,有机会还是当面问问天成吧,在炊事班的日子过的很祥和,服务社随意去,只要跟班长请好假,去了服务社才发现也没啥买的。
于是又剪了头发,变成秃瓢,三千烦恼丝哗哗落地,可是还是很烦恼,
一堆毛线纠绕在一块,找不到任何头绪。
得了,我还是好好地学习炊事技能,为战友们做好每一顿饭,让战友们吃到营养健康的饭菜。
后勤保障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炊事班长说,“当兵的,一天什么也不干,那也是在奉献,因为我们把青春留给了祖国。”
可是别人都在干活,我们又怎能闲着,切菜、配菜,同样也光荣。
往后的日子,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安慰着自己,铸剑,先铸魂;练兵,先励志。
剩下的一切都去见鬼吧。
来了这才知道,为了能做好饭,起床号还没有响,我们就得起床,晚上人都睡下了,我们还要加班。
真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周末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确实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传闻毕竟是传闻,这里并不是避难的天堂,而是另一个战场。
炊事兵也要搞训练,还有各种竞技比武。
去年,以实战为背景展开的野炊训练。炊事班长老王腿部不小心碰到铁丝网,剐出一道5厘米的口子,鲜血顿时涌出,可他依旧坚持完成比赛,这件事他从未向别人提及。
目睹这一幕的上等兵老马有些难掩激动,他说班长值得尊敬,跟着班长干了一年炊事兵他决不后悔。
老马沉默,我想这就是一个人的影响力所在,能让人感到踏实。
这几天气温骤降,营区里除了战备的警卫连,相对以往安静的可怕。
这会儿天空飘起了雪粒,起风了,雪花越下越猛,接在手里已经能看出完整的六瓣晶体。
不到几分钟,整个营区已经被白色覆盖,班长老王放下手里的碗筷,疾步走出。
“班长,干嘛去了?”
“吃饭,吃饭。”
老马望着老王班长的背影,顿了顿,才续道:“班长就是这样,你们来炊事班时间不久,可能不会明白,这些年,老王班长为了部队几乎付出了全部心血。
他当了十几年的兵,从一个新兵熬到军士长,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连个对象都没有。这么急冲冲出去,肯定是怕山里面拉练的后勤保障跟不上。”
此言一出,剩下的人都沉默了,老马接着说道,“没有人能当一辈子的兵,好好珍惜眼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