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寒一猛然想起:
“二十年前,继名扬四海的照禛之后,照钰漯是苍穹崖第十六代掌门,亦是武林中百年一遇的顶尖高手。恍惚记得,家族长辈谈及苍穹崖皆讳莫如深,他一门鲜少走动于江湖。”
唐兀笑站于窗前,声音清冷,细细道来:
“是,当年苍穹崖以独门内功心法翘首武林,世人传扬膜拜,他们却深居简出。直到照钰漯一夜之间弃正成魔,苍穹崖对外只声称照钰漯练功伤重,不能继续承认崖主之位,退居苍穹崖底终生不得出。其实老崖主照奉前辈生前曾到朝花门求医,照前辈也是这般症状,于三十岁时突发魔性,几乎遁入魔道。当时,我的祖父竭力医治他而无果,照前辈自刎而亡,还留下一件信物,警示后人,凡照家后世不可为祸武林,朝花门从此只字不提此事,深隐雪藏二十余年。”
“竟有这番渊源。”
杜寒一第一次听见关于苍穹崖这般详细的原委。
“你是说苍穹崖一门世代身负魔性。”
祝鼎飞转头间,双眸冷彻如冰。
“正是如此。”
唐兀笑心中一惊:他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可知苍穹崖的后人如何了?”
杜寒一望着左右两人对视的目光逐渐深沉,一个凌冽无双,另一个猜忌复杂。
“照钰漯被囚禁之后,照氏一门子嗣稀薄,淡出江湖,苍穹崖再无任何消息。”
唐兀笑首先收回视线,语气痛惜。
“据我所知莫邪姑娘只发作过一次,就入魔三分,眼下时机万不可待,唐师妹可是想用冰凌珠?”
杜寒一这句话就是在预示,此事来善寺要管。
“大师兄,我有此意,只是我不得不劝诫你们,她若成魔,必定危祸世间,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唐兀笑眉间嗔色,她必须如实说出自己的打算。
“她不会。”
祝鼎飞打断她,语气决然。
唐兀笑凝眸望他,良久:
“好,但愿如此。”
说完悻悻然而去。
杜寒一轻叹一声:
“你何必与师妹争执,她说的未必没有可能,莫邪姑娘的症状我们暂时无法掌控。”
祝鼎飞望向门外远去的身影,目色空寂,淡淡说了句:
“对不能掌控的事,倾力而为,结果如何,我不在乎。”
“既然你意已决,那我留下善后。”
杜寒一蓝眸闪烁着微光,他知道祝鼎飞此事决心一下,没有转圜余地。
“我会尽快带她离开,余下事情师兄自行处理。”
祝鼎飞回予最信任的眼神,他们之间无须多言,默契即是千言万语。
城南客栈
莫邪泷璃竭力调息,无奈身体里有一股强大如逆流般的气息四处乱窜,无法归一。
她不得不停下来,睁开眼,烈焰似的瞳色慢慢褪去,满额密布汗珠。
抬眼,空寂的眼眸正正撞上那沉静如渊的黑眸。
“你,何时来的?”
莫邪泷璃撇过脸。
“如今再深厚的内力也只能暂时稳定你紊乱的气息,你必须跟我走,我能帮你。”
祝鼎飞凝视对方,眼神专注。
“我不需要,你不要再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同样语气坚决。
“你还是认为我是你此生的敌人?你应该从来都是如此吧。”祝鼎飞神情淡然。
“难道这次的血雨腥风还不能表明我们的立场截然相对吗!宴王难道还要自欺欺人。”
莫邪泷璃狠狠与他对视。
“好一个宴王!莫邪泷璃,我只说一遍,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祝鼎飞能感觉到她眼中异常强烈的敌意,脑海中尽是慕星痕与她执手相牵的画面。
“我也只说一次,我宁愿死也不要与你有任何牵连。”
莫邪泷璃一字一句,字字决然。
祝鼎飞黑眸骤冷:
“只因为我是皇子!慕星痕他难道不是吗?”
“他与你不同。”
莫邪泷璃斩钉截铁。
“你说什么?”
祝鼎飞的双眸逐渐冷寂肃杀,双手紧紧握拳。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自然明白,他与我一样,亦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他,亦是特殊的那一个。”
她丝毫不顾及对方已然瓦解碎裂的心。
“我呢?”
他最后说出两个字,内心支离破碎。
“你与背后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幕后推手,罪魁祸首。”她唇边漾开一记轻轻的笑,此刻竟显得无比挑衅,“我们既是仇人也是陌路人。”
再次凝视她的眼眸,尽是疏离的陌生和抹不去的恨意,异常坚定异常浓烈。
“原来如此。”
他闭上眼,声音寂寥,毅然转身消失于迷茫夜色里。
莫邪泷璃急忙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瞬间瞳色黯然,跌坐在地上。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顿时,只觉自己虚弱无力。
“终于走了。”她欣然而笑。
窗前的莫邪云衾捂住嘴,泪眼迷蒙,把刚才所发生的这一切完完整整看在眼里。
莫邪云衾欲转身离开,忽瞥见门口放了一封信,她拿起来一看笔迹,顿时花容失色:
“吾绿舒。”
速速返回房中,她打开信---
莫邪泷璃,皇宫一别,生死不论,特邀你与莫邪文暄一聚,信已送至他处,明日子时,梧桐亭。
“吾绿舒要约姐姐和二哥做什么?她一定有什么阴谋。”
莫邪云衾忐忑不安。
坐下来冷静一番,她眼神坚定:
“我不能让她见姐姐,更不能让她再伤害他们。”
雨君山
四个身披斗篷的人,一步一步跟随降灵缓缓走进烛火幽暗的密室。
“好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没有我的命令,你们最好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降灵碧眼盈盈。
四个人一直屹然不动,黑色的帽檐深深遮住了他们的眉眼,只看见四双枯白的手无力地垂着,掌心间绿光荧荧。
“提线木偶?说起来是我第一次玩这个游戏,深觉有意思呢。”
降灵大笑起来。
翌日梧桐亭
这是一个僻静的湖中亭,小亭由一条石子路延伸到湖心,分左边梧亭和右边桐亭两座小亭。
吾绿舒由一行侍卫簇拥着来到湖边,她雍容华贵,步步生香。
停住脚步,她微微抬手示意,侍卫就止步湖边。
“不曾想你如此心急,竟早来了一个时辰。”吾绿舒边走缓缓上梧亭,边对着桐亭里的莫邪泷璃说,“侍卫回禀我的时候,我非常惊喜呢,你如此急于见我吗。”
莫邪泷璃披着披风,衾帽轻掩,眉眼微垂:
“你四处追捕我们,我才乔装而来,有何事,今日我们就说个明白。”
“好啊。”吾绿舒迎风而立,眼含凌厉,“我倒要听听你们这群残党余孽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天理昭昭,正义公道,我们是不是余孽为祸总有世人定论。”
莫邪泷璃忿然。
“可笑,这天理公道,人心所向,此刻不正是在我的手里吗!”
吾绿舒嫣然一笑。
“绿舒,今日权欲熏天的你安心吗快乐吗?望你迷途知返。”
莫邪泷璃语气挚恳。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一改惺惺作态,光明正大之词,处心积虑来大都复仇的是你们!要正义降临的也是你们!你们未免太贪心!”
吾绿舒高声一喝,湖边的侍卫立定继发。
“你爹出卖义兄,纵火毁阁,与朝廷狼狈为奸,追杀天霞弟子,就是你所谓的天理吗?”
莫邪泷璃迎上她的眼,眼神冷冽。
“你敢提我爹!莫邪天早有预谋,下了逐光令截杀我爹,他又有几分光明正大,有几分情义可言?若不是我爹在大火之际出手相救,你的哥哥、师兄早已是泉下亡魂,还有什么资格信誓旦旦来此寻仇?”
吾绿舒冷眼一斜,愤恨难平。
“没有因哪有果!我们都失去了太多,你要怎样才能罢手?”
莫邪泷璃沉声问道。
“罢手?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死!你拥有得太多,太多人为了你以命相托,你哥哥、你师兄、甚至逐光令长老,都为你生死相护,倘若你死了,看着他们一个个伤心欲绝,痛不欲生,该是多么尽兴的事。”
说罢,吾绿舒点地一个飞身,身轻如雁般翩然而至桐亭中。
莫邪泷璃奋力合掌迎上前。
“嘭”的一声,只见莫邪泷璃猛然跌倒在亭中,面纱掉落,口吐鲜血不止。
“你不是她!她的内力不会如此薄浅。”吾绿舒杏目圆瞪,在看清对方的脸时惊愕不已,“云衾......”
“你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只要我死了,就不再追杀他们?”
莫邪云衾抬头怔怔而问。
“你为什么要如此!”吾绿舒拧着眉,怒吼,“我已经放过你,你偏偏自寻死路?”
“用我的命换姐姐们平安,你要得不就是一条命吗?我给你,你......可......算数?”
莫邪云衾趴在地上,仍不放弃。
吾绿舒向后踉跄两步,唇边勾起肆无忌惮的笑:
“还是为了她,哈哈!没有一个人不是不为她,你知道吗,若没有她、没有慕星痕,你们怎会家破人亡,亡命天涯!”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莫邪云衾弱弱地说道,眼带笑意。
她的笑刺痛了吾绿舒,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一家人,倾心相护生死相依,唯独只有自己,一个可抛可弃的无关紧要的人!一个叛徒!那么,自己是该好好扮演好角色。
“我成全你。”
吾绿舒的笑阴风仄仄。
“住手!”
在吾绿舒拔剑之际,莫邪文暄电光飞驰般的冲到湖边,边大声疾呼边斩杀阻拦他前行的侍卫。
“终于来了。”
吾绿舒正面而立,转瞬间面如死灰。
“吾绿舒,你最恨的人是我,不是吗?”
顷刻间,湖边侍卫已半数毙命倒在他的剑下,他立剑冲进桐亭内。
吾绿舒一扬手:
“都退下。”侍卫们原地不动。
莫邪文暄赶上前,抱起奄奄一息的莫邪云衾,迅速封了她的穴道:
“云衾,你为何会在这里?”
莫邪云衾只是一个劲的笑:
“离开......大都......”
“云衾,二哥会救你,你别睡好吗?”
莫邪文暄用颤抖的手拿出药丸,喂到莫邪云衾嘴边,“云衾!云衾!等我!”
莫邪云衾缓缓闭上双眼,嘴角仍挂着那记微弱的笑容。
“云衾!”
莫邪文暄悲嚎的喊声震彻整个湖心。
慢慢放下莫邪云衾,他冰冷血色的双眼注视着面色阴沉的吾绿舒,眼前的人外表华光溢彩,气势凌人,内心却毒如蛇蝎。
“你竟如此恶毒!她还只是个孩子,你痛恨的人,要杀的人是我!”
莫邪文暄愤怒咆哮。
“她是为莫邪泷璃而死的,你也要吗?我忘了,莫邪泷璃是你的心头挚爱,你自然是愿意为她而死的。”
吾绿舒唇边扬起一记悲凄的冷笑。
“你简直丧心病狂,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莫邪文暄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执剑向前,吾绿舒挥剑一挡,两柄剑撞击出声声剑啸,莫邪文暄一个转身,剑影如风,直剑逼近,紫元宝剑即时荡起冷冷青光,吾绿舒手中剑陡然回旋,有疾电暴雨之势,两人诀然怒视对方,剑尖都逼近对方喉咙。
曾今的情侣,如今的死敌,若非你死,便是我亡!
忽然一双手横空插入,只见一道绿光闪过,莫邪文暄胸口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撞在亭中立柱上,紫元剑掉落。
“你!”
莫邪文暄霍然抬头,吾绿舒身旁站的人就是那日与杜寒一对峙的栗色长发男子。
降灵长发飞舞,目色空诀,面容枯白,宛如幽灵:
“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呢。”
“死,对于一个人来说,太容易了。莫邪文暄,在我爹活着的着这三个月里,什么是苟延残喘,什么是生不如死,他每一次痛苦的喘息,每一份仇怨的心情,我都感同身受。昨夜,他终于解脱了,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没有了,我会把这份血海深仇延续下去,与你们不死不休!我要你活着,从今以后,尝遍生离死别,爱而不得,乱箭攒心。”
吾绿舒笑焉如魅,绿光熠熠的眼中满是狠戾。
吾木相昨日死了?逐光令长老当日是留下了他的性命吗?
莫邪文暄脑海中一惊,竟不知是喜是悲!
“杀妹之仇,誓死必报!但妨我有一口气在,你就准备好寝食难安,血债血偿。”莫邪文暄捂住胸口,摇摇欲坠,看着地上的莫邪云衾发誓道,“我与你不再有半分瓜葛,你伤害我的家人,我纵死也要与你同归于尽。今日是你杀我的最后时机!”
“这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降灵歪着头,凤眼一挑,饶有兴致地说。
“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吾绿舒头也不回,缓缓说道。
城南客栈
唐兀笑娴熟地把手中银针都一一按序落在莫邪泷璃的头上、背上,唐兀笑眉间舒张,稍稍松了一口气。
“兀笑,怎么样?”
青从阙一直站在床边守候。
“暂时压制住了,现在我要用冰凌珠试试,青师姐,需要你输一些内力给她,她现在一点内力都用不上,我怕冰凌珠会伤及她的肺腑。”
唐兀笑轻拭额头上的汗。
“好。”
青从阙坐于莫邪泷璃身前,唐兀笑坐于身后,把一枚蓝色菱形的玉石放在莫邪泷璃手中,二人合力缓缓输送内力给莫邪泷璃。
莫邪泷璃发间慢慢冒出些许蕴气,但她仍旧面色如冰,握着冰凌珠的双手忍不住轻颤。
少时,唐兀笑、青从阙撤掌,唐兀笑面色凝重:
“成效不佳,我记得当年我师父就是如此为大师兄驱渡魔性的,想来是我们的功力尚浅,达不到效果。”
“兀笑,我记得儿时杜师兄有一段时间常常不住在大智山中,他是否就是为了祛除魔性?”
青从阙一直有此疑问。
“是。”
唐兀笑知道瞒不过她。
“他去了哪里?”
“他......青师姐,你不要问了。”
唐兀笑极力掩饰不安。
“果然还有隐情。”
青从阙早知道魔性没那么容易驱渡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样是万不可能的。”
唐兀笑一口否决。
“为何?既然我们能依照旧法挽救泷璃,还有什么可顾忌犹豫的?我不明白,在医者心里,人命不是重于一切的嘛?”
青从阙心情万分急切。
“人命自然是重于一切的,但此方法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惨重太残酷了,我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了此法重蹈覆辙,也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唐兀笑双眸决然,语气坚决无比。
青从阙似乎明白了,这件事除了来善寺的人,其他人均一无所知,也绝不可能办得到。
莫邪泷璃睁开眼睛,语气微弱:
“姐姐我想喝水。”
“我去拿水。”
青从阙从唐兀笑脸上移开不解的目光,转身去倒水。
“唐姑娘,真心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莫邪泷璃报以感激的微笑。
“我能做得太少,你切记需要你天长日久的修习压制内力之法,不可任意激发,否则你的身心将会严重受创。”
唐兀笑眼眸低垂。
“我记住了。”
莫邪泷璃眼眸分外沉静。
唐兀笑开始想仔细了解这个人,魔性反噬之痛,痛入骨髓,可一直以来,她没有丝毫的怯弱,甚至不喊一声痛,这需要有多么强大的意念和毅力才可做到。
“我好很多了,姐姐替我送送唐姑娘吧。”
莫邪泷璃接过水,对青从阙说。
“告辞,我明日再来。”
唐兀笑提着药箱起身离开。
莫邪泷璃眼看二人出了门,想到一天没有看到莫邪云衾的身影了,托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