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重量似乎并不比六年前更重,许承则步伐缓慢,随即又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啼笑皆非。六年,简单十笔就能轻松写就的字眼,可落在时钟上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足够消磨所有的爱恨。曾经童唯安赋予他的痛苦耻辱早已不那么深刻,可他仍是没有想到,在如今天色将晚的寂静墓园里,他的心还是会有刹那的柔软。
童唯安伏在许承则肩头,呼吸清浅。两个人的沉默将时间无限延长,许承则走到墓园门口的时候,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到了停车场,许承则把童唯安放下来,童唯安觉得头脸潮热,努力忽略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朝自己的车走去。
许承则一言不发的从身后拉住她,把她塞进了自己的车。
童唯安知道自己有些发烧,而且已经被他一路背了下来,此时再拒绝坐他的车也未免太矫情,于是自觉的把椅背调低了些,系好安全带,看了看正准备开车的许承则,原本想问他车里有没有毯子,但话到嘴边,到底没有问出口,只是闭上眼睛之后报了地址:“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送过去,快到时间要接阿昱放学了。”
“你的那个孩子倒是上心的很。”许承则看她一眼,“难怪承朗会以为他是你的私生子。”
童唯安双眼微睁,与他对视一眼,重又闭上,声音凉凉的:“我哪里有这个福气。”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
由于下雪,一路上许承则车速并不快,童唯安裹着大衣安安静静的躺在座位上,偶尔睁开眼,看许承则面无表情的接打电话处理公司业务,声音平静而专注。车里空调开得很足,童唯安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许承则的车已经开进了市区。童唯安醒过来,她睡意昏沉的从大衣口袋里翻出手机,看见林景迟的名字,迟疑了几秒钟,接起来:“二哥?”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林景迟劈头盖脸的质问让童唯安有些烦躁,她稍稍坐直了身子:“我什么时候连行程也要向二哥汇报了?”
林景迟没有回答,一时之间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只有呼吸声,童唯安克制着不耐揉了揉眉心,让语气尽量显得平和:“我刚刚睡着了,没有听到。二哥,你有事吗?”
林景迟的声音有些难以言说的阴沉:“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忙着相亲,不想被人妨碍。”
“你怎么——”童唯安愣住,随即又惊又怒,“你去过杂志社了?林景迟,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永远如此,从多久以前开始呢?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童唯安对他始终疏离而防备……电话那头的林景迟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我联系不到你,打到杂志社时你同事无意间提起的。澄澄她……”“安安,空调是不是需要调低一点?”
林景迟的呼吸仿佛被瞬间冻结——电话那头刻意压低的声音透过听筒一字一句的传过来,模糊而暧昧。
许承则。
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路边,许承则探身过来,在童唯安身旁贴近她举起的手机,言语间温热的呼吸让童唯安毫无防备,手机险些从手中滑落,而电话那头已然一阵忙音。
“许承则你搞什么鬼?”
许承则勾唇微笑,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讥诮:“你猜林景迟现在会是什么心情?”
童唯安看着他,眉目间恼意微现:“你到底什么意思?”
此时林景迟的电话却再次打了过来,这明显并非他的行事风格,童唯安心头一紧,迅速接起电话。
“澄澄出事了,你尽快回来。”
林景迟声音克制,童唯安甚至来不及问出口林微澄到底怎么了,电话已经被再次挂断。
而彼时挂断电话的林景迟目光阴郁,死死握住手机的手上青筋爆出,下一秒,手机终于被狠狠砸向墙角。林景迟站起身来,压抑着心头的怒气朝门外走去。
直到林微澄的手机被拨打了三遍依旧提示关机,童唯安才意识到恐怕林景迟刚刚所言非虚,她心里有些慌,忍不住催促许承则:“能不能开得快一点?”
许承则目光直视前面,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如果你指的是现在这种路况……我可以理解为,你另一条腿也不想要了吗?”
童唯安几乎下意识地想问他怎么会知道,但话未出口便知多余,当时了解她具体情况的人不多,可周宁绝对算一个,许承则的知晓,除了让曾经的自己显得更加可悲,还能怎样?
许承则的车到底还是在沈嘉昱放学前抵达了目的地,可沈嘉昱学校门前家长们的车几乎堵了大半条路,童唯安平时尚有耐心等待,今天因为担心林微澄的事情分外心急,不顾体温的升高和右腿不适,下车步行穿过拥挤的路口。地上的雪被行人踩实了些,更加难行,她甚至两次险些滑倒在雪地上,才终于走到学校门口。
童唯安站在家长之中等了几分钟,放学铃声倏然响起,涌向校门的学生们犹如潮水一般,童唯安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看到沈嘉昱的身影,挥手喊道:“阿昱!”
沈嘉昱听到声音,朝前方张望片刻,终于发现她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地上滑,走慢点儿!”童唯安迎上去,摸了摸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小脸,轻轻拍掉他肩头衣袖的落雪,笑着问,“冷不冷?”
“不冷。”沈嘉昱拉住她的手,“干妈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车里刚刚太热了。”童唯安并不想让沈嘉昱为她担心,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牵着他小心翼翼的走过雪地,走向许承则的车。
许承则的车再次启动,开往林家老宅的方向,他偶尔从后视镜看着陪沈嘉昱一起坐在后面的童唯安:她一上车便掏出手帕,细心妥帖的帮沈嘉昱擦拭着发梢的残雪,最后嘟囔了一句:“明天去给你买顶帽子。”
“不要,丑死了。”沈嘉昱却皱了眉,嫌弃的很,“现在哪里还有戴帽子的人。”
童唯安一巴掌拍过去,他机灵的躲了,明知道开车的叔叔就是前几天一起吃饭时见过的那一个,仍然故意出童唯安的糗:“干妈,这个叔叔就是你今天的相亲对象吗?”
“……”
正暗暗为林微澄担心的童唯安几乎被他一句话雷倒在地,一时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不是。”她咬着牙回答,眼风扫过去时,正襟危坐的沈嘉昱看起来人畜无害,无辜极了:“那为什么叔叔开车的时候还一直看你。”
童唯安有片刻的失神,却克制住了想要看向许承则的冲动,只是淡淡笑道:“因为叔叔和干妈认识很多年,即使相看两厌还是免不了有纠缠,叔叔觉得厌烦,干妈也是。”
沈嘉昱年纪终究太小,不能理解她话里复杂的情绪,他只知道干妈一直在笑,却似乎比哭更难过。
“安安你可算是回来了!”童唯安进门的时候,陈嫂神色不安的迎上来,一边接过她的大衣一边低声说,“澄澄出了点事,景迟发了好大的脾气,现在澄澄……这是?”陈嫂话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童唯安领进来的小男孩,表情惊讶。
童唯安来不及多说,嘱咐了沈嘉昱几句,又吩咐了陈嫂照顾他,随后匆匆上了楼。
她上楼之后,恰逢童玉和姑父林森相携从林微澄房间出来,童唯安和他们打了招呼,比起童玉有些忧虑的疲惫神态,林森的面上反而一时看不出太多情绪。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林森语气温和,反倒安慰童唯安,“不用担心,秦医生他们已经都来过了,澄澄没什么大碍,进去看看她吧。”
林微澄的房门半掩,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童唯安推门进去,正靠坐在沙发上假寐的林景迟睁开眼,淡淡说道:“回来了?”
童唯安见他神态如常,便也只当做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点了点头,朝里面林微澄的卧室走去。
昨天还好端端的林微澄此时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她头上、手臂都裹了厚厚的纱布,额头的纱布下隐隐透出血迹,脸颊也有擦伤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童唯安几乎惊叫出声,却下意识的用力伸手捂住嘴,心疼和愤怒让她一时难以继续迈动脚步,暗自责骂自己为何不能再早一点赶回来。
“伤都不碍事,只不过她受了些惊吓,打了镇定剂才睡着。”林景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童唯安回身看着他,垂下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刺破掌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景迟点了一根烟,嗓音低沉:“她回学校拿些东西,回来的路上遇到抢劫,幸好有人撞见,又及时报了警,不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林景迟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足让童唯安听得心惊肉跳。
“你不是向来喜欢扮演贴心表姐么?”林景迟的话头毫无预兆的转到童唯安身上,“怎么,到底还是忙着和许承则厮混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