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村很怪癖,百年难得一男婴,多数夫妻都是盛产女婴的命,导致百户人家落得现在不到二十户。曾有的繁华、一落千丈,现有的孤寂、越来越孤寂。
姥姥说,从前牛村很热闹,吸引着五湖四海的老少爷们来牛村排队,像现在牛村姑娘去城里排队一样。
尽管没落,谁家夫妻产下男婴,那还是宝,比金元宝还宝的宝。大到比我大六岁,小到比我小六岁,牛村新生一代,我是唯一宝。姥姥说,我出生时可风光啦!老村长赶着驴车,载着村中老少,各提二斤土鸡蛋来到我家,道贺了两个小时。我记得传述中最深刻的一句话是:老“吽”(方言:老牛的意思),你真吽,总算让咱村后继有人了,等我退下来,你就当村长。
后来,我很纳闷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我爸听到这话高兴过头,没过几天……哎!我到现在都想找阎王算账,你特码好歹让我断了奶啊!
妈妈养我到两岁半,狠心撂下我逃了。我记不得离别的苦,姥姥告诉我,我哭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她接手我的日子。
牛村没娘的孩子多,在成长路上,倒是很少有谁瞧不起谁,嘲笑谁。反倒,我最幸福,因为,我是牛村新生一代唯一宝,都会宠着我、让着我。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不带任何亲情关系),小时候,我们每天都会无忧无虑呆在一起。记得,一个姐姐喜欢欺负我,一个姐姐喜欢护着我,她们经常因为我打架。所以,我喜欢和妹妹在一起,她习惯依赖我,小小的,我就很喜欢这种感觉。
等到我十一、二岁时,打架已经是浮云,她们谁敢在我面前嚣张、不听话,我就把她摔倒在地,打到她懂得服从我的安排为止。想那时,我像个土地主一样,每天指派她们去地里干活、往家里挑水、给我洗衣服等等,是何等逍遥、自在!
我十五岁时,两个姐姐远嫁他乡。起初,没有感觉,后来,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小村子里,没有一个可以让我自由使唤的人,我就特憋屈,憋屈到杀鸡打狗、上山乱砍树……我喜欢妹妹,还想娶她当老婆,我村村文化硬灌输,让我不得不死记,无论未婚,还是已婚,老婆是唯一不能欺负的对象。
哎!生、长在开始没落的村子,我得穷尽方法成家立业,为村子里做贡献。人有七情六欲,越是受宠爱、不受拘束的人,控制能力越差。哎!生不逢时,活在不好的地方,生活完全是折磨。鸟不拉屎的地方长不出山珍野味,留不住女人的地方,男人都是一脸惆怅。
辗转反侧,几度沉思,我终于忍不住想要出村。结果,老村长抱住我两条腿,说:“小牛,你可不能走,你走了,咱们村就完了。”
我突然感觉肩上的担子很重,因为我挑着两个箱子,走了半座山。被我哄骗出来的妹妹怕黑,说:“哥哥,我们回去吧。白天,等人少的时候,我们再走。”
我说:“傻妹妹,今晚不走,以后就走不了了。我可不愿意一辈子呆在这个破村,你要是愿意,就一个人回去。”
我是知道她不敢走夜路,才说这话,若是她敢走夜路,想回去,我扛也得把她扛出去。
刚出来时,若不是因为年少气盛,跟老村长呕了气,我宁愿当不上村长,也不去忍受他人的气。想想,我是受几十人宠爱,欺负别人长大的孩子,短时间里,怎么可能忍受得了他人的气。
第一年里,我领着妹妹换了十来份工作,打了二十多次架。其中,完胜过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还有一次,将一桶污水直接扣在一位自称老板娘的寡妇头上,那个感觉,一个字:爽!到现在想起来,仍然回味无穷。错不在我,错在他们不知道心疼我妹妹,我太心疼我妹妹。
眼看我快瘦成一根柴禾,还经常斗气和他人打得头破血流,到大冬天的又穿不暖……妹妹终于忍不住和我大吵、大闹着要回家,因为她需要一直担惊受怕,还要看着我受罪心疼,一些感动,让我在夜里躲床底下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我要求她不要回去,说我会努力,好好听老板的话,不再打架、离职换岗。好不容易,妹妹才答应下来。结果,为给她过个成年生日,我跟老板预支数百元,他说没有,期间发生口角,我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板凳一阵狠打。然后,在他兜里搜出一千元现金,正好够我几个月下来未付清的工资。当时,我鲜血澎湃,走得昂头挺胸、潇潇洒洒、正气凛然……那种感觉,像是长期受压迫的奴隶,终于翻身把家还,唱起歌来跳起舞,内心,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兴奋。
紧接着,管吃管住的生活来了。好在,我为妹妹过完了生日,不然,积攒下的钱还不够赔偿。
妹妹的嚎啕大哭对我的刑罚无济于事,只能陪着我一直到他们必须阻拦、拒绝的地步,又瘫倒在地不起来。我真心在后悔,但一人做事一人当,男人为爱犯下的错,必须有勇气承担,我强忍眼泪,头也不回地跟着他们往里走。妹妹被送回到出租屋里,冷静地回想了好几天,让“猪婆”撵了出来,没有了落脚。她努力回忆着我被带走时的那条路,七个拐八个弯、问东问西,终于找来。然后,跪在他们身前,求他们见我一面,他们看着妹妹实在可怜,没有多刁难,同意了。
我看到妹妹的头一眼,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求他们先给她弄点吃的,我知道她饿了。当时,我还许诺,出去赚上钱,十倍还给他们。他们笑了笑,给妹妹煮了碗方便面。后来,他们听了我们的故事,为妹妹安排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饭馆当服务生。这样,就不怕妹妹饿肚子,我在里面也能安心了。
妹妹的爸爸是个残疾人,算个木匠,太过倔强,才一直窝在村子里,一辈子默默无闻,没有多大出息。当然,比我强,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会点木工,还是他强硬带哄骗教会的。现在想起来,我是真后悔,恨年少,开弓没有回头箭,其实,我比他还倔强。
人在倒着计时的日子里,对时间非常敏感。在第四个月头,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每天无精打采,没有食欲,站着好好地会睡着,在被窝睡着会突然醒来,还会经常梦到妹妹的爸爸来找我……果不出所料,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天,妹妹即急着来找我,说阎王叫走了她爸爸。我瞬间抱住整个脑袋跪在地上,一边忏悔着,一边无声地哭泣。
看在我表现好的份上,他们专程开车送我和妹妹赶回牛村。我记得当时车进入牛村停好,我刚下车,还没来得及好好眷恋一番宠我、爱我童年的故土,老村长已站在我身边,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当时真想放声说“打得好!”,可惜眼泪不听话,有些哽咽。不能让自己的情绪豪迈奔放,我宁愿沉默。他说村子里从来没有走出过像我这么败类的人,在里面若不好好改造,出来再不有所成就,这辈子就别回村子里来了。
必须结束的结束后,我坐回车里,忍不住两眼泪,才有所感觉,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我的亲爹、亲娘。
妹妹坚持要跟着我走,老村长在噪杂声中沉默了很久,同意了妹妹的选择。返回城里,妹妹坚持做着她的工作,时不时会带些好吃的食物来看我,再讲些新鲜事儿给我听,逗我开心等等。
我在里面认识了个朋友,他听我讲完我近年来的遭遇,和我很团结,两个人互相照应,很少受欺负。差不多住了半年,表现好,我和他一起出来。他去凑了点钱,陪我找到妹妹工作的饭馆,先好好吃了一顿。
后来,我得知有个男孩在追妹妹,还给她买了手机,教会她很多知识,对她很好,她也很开心、很动心。第二天,我拽住她,不让她再出去打工,妹妹有点生气,我第一次骂了她,骂得很难听。正常来说,我不出十句话,听的人应该会立即转身跑走或对我发飙,可妹妹一直低着头留在我身边,等我发泄彻底,她把手机摔在地上,趴在床上,哭了半天。
再后来,我很少看到妹妹笑。她甚至不想吃饭,发呆发很长时间……莫名地出了很多症状。那个男孩来找过她一次,让我臭骂了一顿,若不是妹妹拦住,我差点拿根棍子抡他。再后来,他们断了联系,直到他要结婚时,妹妹偷偷地跑去看了看,我一直在妹妹身后跟着,那种心酸,我后来想起来,眼眶里的液体就会浮现、打转。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妹妹变得越加沉默寡言,整个人像死了一样。我的心特别难受,以至于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我去找他,想让他离婚,再娶我妹妹。那次,我失礼、失理,被他家人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不敢回,只好丢盔弃甲,狼狈回家。
一次偶然机会,我向一名心理医生咨询了类似问题,糊里糊涂听了一堆关于人性、爱情的话题,大致了解、了解了个大概,我便一直努力,想办法让妹妹开心,驱赶他滚出她的世界。不知道是心理医生提供的办法奏了效,还是妹妹读懂了我、理解了我,反正,不再在我面前让我分心、难过、担忧。
这几年,我一直跟着和我从里面一起出来的朋友打工,他对我很好,对妹妹也很好,所以,我跟着他也很死心塌地。可惜,时不利己,没兴腾几年,他的生意赔得一塌糊涂,我只好把所有积蓄拿出来,让他还债,继续支撑。妹妹不同意,我说了她几句,她便不再说什么。
我小学没有毕业,我文化低,我读不懂人性,我算不清帐……我特码招谁惹谁啦!没想到,他坚持不到一个月,把所有东西变卖,独自一人跑了。
那段时间,米买不起,房租交不起,心情极其低落,情绪反复无常,经常莫名生气。好在妹妹是让我觉悟,流浪一阵,便把她私藏的钱拿了出来。等情绪稳定下来,我瞎找了一份体力活,继续维持生计。
眼看自己老大不小,一事无成,连续几天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一路艰辛,我一肩扛了过来,现在,竟然傻到给妹妹找男朋友,去婚姻介绍所登记。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骂自己,特码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没良心,老是逼得妹妹往火坑里跳?我艹特码,我是真心想让她幸福啊!
当时,妹妹痛骂了我一顿,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却不懂她心里一样在难受。她承诺不在乎跟着我吃苦,我心里想要的承诺,她已经全部说出口。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吃了什么药,对自己的决定毫不动摇。
最后一次,她把我骂哭了,我只顾自己哭,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已经不在我身边。当我心情舒缓过来,已经是晚上十点,我立即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然后,我四处寻找,七、八个小时无果,电话也一直在关机。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对她的承诺,带她到城里最高楼的楼顶(七层)看家乡风景,我立即跑到城里最高楼的楼下,果真看到她坐在楼顶边沿。我高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告诉她,我错了,我会为我们的幸福继续努力。
我记得,她当时很高兴,站在楼顶,把双手扮作喇叭状,对着我说:“哥哥,你上来看,我看到咱们牛村了,还是那么美。”
我宁愿穷一辈子;我宁愿在大街小巷穿梭,不被注视,受尽压迫;我宁愿……我特码忍不住一声咆哮,撕心裂肺、响彻云霄,惊醒整座楼里睡觉的人纷纷打开窗户看向我。
我抱起妹妹血淋淋的尸体,拦在一辆正在行驶的轿车前,求他送我们到医院,他绕开我,快速走了。我抱着妹妹一边跑,一边拦过往车辆,他们纷纷绕过我或倒车走了。
我知道妹妹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可我就是想坚持。终于遇到个好心的驾车人,他把我们送到医院门口,我下了车,抱起妹妹往里跑,里面的人没让我进门,只说了句没救了。我不听,强硬往里闯,还说了很多难听话。直到他们按住我,打了一针镇静剂,等我昏睡过去,才放弃挣扎。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我曾经熟悉过的地方,他们问我妹妹是怎么死的,我说是我害死的,你们枪毙我吧。他们接着问我是否有什么仇家,我说没有。自从上次出来,我根本没有再惹过事,怎么会有仇家。
他们怀疑这是一起他杀案件,当时,我在楼下,很难看全、看清上面的情况,我只记得,我低下头想要找个入口上楼时,妹妹便“啊……”着掉了下来。
他们担心我想不开(那几天,确实有自杀的念头和勇气),看守了我几天,还给我上课,当时的心情,哪里听得进去。我一句话不说,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想闭上眼睛,直到困得不由自己、自然睡着,醒来两眼泪,我才知道我的灵魂一直在煎熬,连累着肉体受着伤,尽管这样,还是他们说中我的动心处,我才勉强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
第一次让我走时,他们问我离开后有什么打算,我张口即说:“特码的,事不在你们身上,你管老子出去做什么。”
因为这一句话,我被监禁了三天。第二次,我沉默寡言,以为可以去查查线索,让妹妹死得瞑目。结果,他们跟踪了我一路,甩都甩不掉,只好说:“要么,杀了我,要么,尽快破案。”
我被强关了一个月,每天二十四小时监护,瘦得我跟根柴禾一样,倒不是他们虐待我,是我自己不想吃、不想喝。他们再来问我,出去有什么打算,我静了静心,说:“带上妹妹的尸体,回老家安葬。”
他们开车拉着我,我抱着装有妹妹骨灰的盒子,一路上跟丢了魂似的,除了回忆,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回忆里,我想了很多事。
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走出来,少经历点事,少遇点坎坷,是不是就可以很平淡地走到底?又或许,在那个穷山僻壤的小村庄,她终忍受不住那种枯燥、乏味、辛苦的生活,远离我的世界。让她活着,这样让我来记恨她一辈子,起码,不会让我的心像现在一样难受,让我记恨自己一辈子。
我应该成全她。
好过这种永不能相见的失去。
每当想起自己走歪的路、做错的事,再联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画面,我才知道眼泪会一直情不自禁地往下流。
回到家的当天,老村长病得正重,他若能动能走,肯定会再给我一巴掌,我真心希望他能再给我一巴掌,骂我一顿,好让我的痛不要太过专注。
整个村子里剩得不到十个人,老弱病残,还有一个懒汉。他们都曾看着我长大,这一刻,我知道人重感情,人与人之间能断,心不能断。
我跪在妹妹爸爸的坟前,痴痴地跪着,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他们看着我满脸泪痕的模样,我不能形容,因为,那一刻,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便感觉不到他们嘘寒问暖。
送我回来的人临走时说他们会尽快破案,希望我能安安分分在家呆着,等他们消息。随便给我留下两万块钱,说是好心人捐赠,还承诺,等我情绪稳定后,在城里为我找一份像样的稳定工作。
等心情好一点后,我对此一番冷笑,把钱分发给了呆在村里的所有人,我想,他们此刻,比我更需要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2006年12月31日千万不要守着繁华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