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抱着云纹宝刀走远了,高俅才从白虎节堂里踱着步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高登。刚才高登和林冲的对话,他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坑一个禁军教头,对高俅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像现在这样收场,总比作孽好。
“我送给你的云纹宝刀,就这么又被你送人了?”高俅说道。
高登朝高俅深施一礼,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尤其是能用财货解决问题的时候,就更不用跟人结仇了。”
高俅呆了呆,才拍着手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高俅的表情变得严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要不是心疼你为了痴缠林冲的娘子形销骨立,为父也不用枉作小人,跟林冲结这个冤家。”
高登恭恭敬敬地回答说:“父亲大人的恩德,儿子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次的事,林教头以为儿子是主谋,不会对父亲心怀怨恨。”
高俅好奇地问:“既然你想跟林冲和解,为什么还要把设计陷害这件事扣在自己头上?让他知道我是主谋,你是救星,他不是更领你的情?”
“那不一样,林教头恨我,无非是恨我仗势欺人。可是我是纨绔子弟啊,我就是干这个的,林教头对我这路人会做的事,心里早就有数,而且也颇为容忍,实在忍不了,还会想着可以依靠王法给自己讨个公道。父亲大人就不同了,您贵为太尉,他要是对父亲大人心怀怨恨,就会连带对王法、对朝廷,乃至我大宋都失望了。这么一来,我们可就把一个勇冠三军的猛将变为了国朝的敌人了。”
“有道理。看来以后有什么不光彩的事,为父倒是可以让你处理。这么一来,出了什么事都只是你这个衙内胡作非为,却不是我这个太尉徇私枉法。”高俅哈哈大笑。
高登心想,你连怎么当贪官都要让别人提醒,怪不得明明深受徽宗皇帝的恩宠,却连“六贼”的阵容都挤不进去。
高俅在《水浒传》里是排名第一的奸臣,可是放在奸臣辈出的徽宗年间,他前面至少还有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等大名鼎鼎六贼,以及蔡京的长子蔡攸。跟这几位相比,高俅干的坏事根本上不了台面。他掌管禁军,所以借用职务上的便利调动禁军充当工人,给权贵家干私活,然后还不给工钱——充其量是个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无良包工头。
后来发生了靖康之难,高俅的罪过才一下子被放大了。他死了之后,按照惯例,宋钦宗应该挂服举哀,可是吏部侍郎李若水说,高俅这个人,幸臣出身越级登上高位,还不思报国,败坏军政,把禁军当家丁使唤,以至于禁军的战斗力低下,让金兵长驱直入,他的罪行一点都不比童贯低,这么一个人,没砍他脑袋就算他运气了,如今他自己死掉了,也应该削去他的官秩才对。
李若水是个大号的忠臣,有气节,死得又惨——他大骂粘罕被割了舌头之后,就用手点指粘罕,结果又被割了手;他对粘罕怒目而视,金兵挖了他的眼睛,最后将他凌迟处死——所以李若水对高俅的评价就是盖棺定论了。但是禁军其实并不是在高俅手上烂掉的,高俅接手前的禁军,也一样挡不住金兵的铁骑。如果把北宋的没落理解成一个抽木条游戏的话,高俅只是在这个游戏中倒霉,抽了最后那么两三根,然后木条架子就倒了,可是当时如果换其他人上场,也未必能让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高俅看到高登的表情古怪,以为他觉得为难,就又笑着说:“为父是在说笑,莫要当真,林冲都说了,我可是出了名的为官清正呐。”
高俅可以拿自己为官的作风自嘲,高登可不敢跟着一起笑,所以高俅一个人干笑了几声之后,觉得有些冷场,只好岔开话题:“可是你迷恋林冲夫人的事又怎么解决呢?”
“儿子这次被灵素叔叔救回来,对林家娘子的事突然就想通了——她若无心我便休,死缠烂打的姿态,太难看了,实在不是一个衙内该有的做派。”
“哦?按你说衙内该有什么样的做派?”高俅来了兴趣。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呸,照你这么说,正中先生是衙内喽?”
“还有‘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越说越不像话,苏学士怎么也成衙内了?”高俅笑骂道。
“‘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弦管逐。’也是衙内做派。”
“嗯,这个还算靠谱。”高俅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只能给人当帮闲,伺候有钱人家的少爷走马章台,却因为怂恿富二代花钱的罪名挨了一顿板子,还被流放,他附和说,“果然还是当衙内舒服。”
“这是当然。前几天我在樊楼听到两个人聊天,一个人问另外一个,你说当封君好,还是当衙内好?被问的那个人回答说,当然是当衙内好了。当封君,虽然有个大官管你叫爸爸挺得意的,可是你已经老了软了,没力气玩乐,当衙内却可以夜夜笙歌。”
高俅听得连连点头。
高登接着说道:“问话的那个人,听了之后转身就跑。别人问他,你跑什么?他说,我着急送我爹去读书。”
高俅听了哈哈大笑,“我刚刚还以为你大病一场,转了性子,原来还是这么顽劣。你大病初起,回房多休息休息,我也要回书房了。”
高登认真地说:“我已经当上衙内了,爹你不用去读书了。”
来到大宋朝的高登,跟高俅的初次见面结束于高俅的大笑声中。高登对这个他必须叫父亲的高太尉,印象居然不错。
高俅已经四十多岁,平日养尊处优,身上却似乎没什么赘肉,有着武人的精悍干练,再加上容貌出众,气质潇洒,所以也不乏文人飘逸的气度,对高登不按常理出牌,破坏自家陷害林冲的大计,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位大叔一点都不阴鸷,反倒意外的是个开朗的家伙。”高登心里想着。
富安早就傻眼了,为了讨好高衙内,他付出的代价比其他帮闲高得多,连自己的媳妇儿和妹妹都献出去了。富安隐隐相信自己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伥鬼,命运早就跟高衙内这只老虎捆绑在一起,他给高衙内带来的猎物越多,就越不用去考虑自己犯下的罪恶。林冲,本来是他最新献上来的祭品,结果高衙内反倒把送到嘴里肥肉吐掉了。一阵风吹过来,站在树影里的富安打了个哆嗦,某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眼看高登从自己身边经过,都不敢向平时一样谄媚地上前搭话。
缎儿蹦蹦跳跳地跑到高登身边,高登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发自心底的笑容。
“幸好衙内爷及时赶到,不然我还真耽误大事了。”缎儿狠狠地瞪了富安一眼。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靠不住!当然要自己过来。”
缎儿底气不是很足地问道:“衙内爷既然觉得我靠不住,自己跟在后面,为什么刚才还吩咐我拼命地跑,绝对不能休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漂亮姑娘脸颊绯红,云鬓蓬乱,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满足感。”见到缎儿粉色的脸蛋上表情突然变得僵硬,高登摇着手接着说,“……喂,别生气,我开玩笑的。其实是因为从我醒过来,你就没给我好脸色看,我存心遛你玩儿呐。”
这个理由虽然听着也不怎么正经,对缎儿来说倒比前一个顺耳多了。
高登笑着说:“所以,现在我们也两清了。”一边说着,高登一边朝两旁的草地东张西望。
“衙内你在找什么东西吗?”缎儿好奇地问。
“我在看哪块草坪比较干净。”高登一脸坏笑。
缎儿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我要晕倒了。”
在缎儿疑惑的眼神中,高登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