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会这么干。废话,他已经这么干了。两次接触到鲁智深的额拳头,高登发觉鲁智深的拳头里有一种隐而未发的力量,一旦接实了,这种力量就会爆发出来,造成骇人的破坏力,一定要通过某种介质把鲁智深拳头上的爆发力引出来才行。这只偏在这个时候过马路的公鸡,恰逢其会,就倒霉了。
鲁智深一拳打在公鸡的肚子上,公鸡的眼睛朝外凸了凸,然后全身的羽毛一下子爆开了,瞬间变成了一只没毛鸡。一时之间,翎毛飘坠,绒羽纷飞,鲁智深看到自己一拳爆鸡的结果,也是一愣。
高登趁机大喊一声:“且住!”
他跑到曹正面前,说到:“把刀给我。”
曹正心想,我怎么会给你刀火并鲁提辖?嘴里劝解说:“衙内,不要动怒,千万不要动刀子。”
鲁智深在后面叫嚣:“师侄,你把刀给他。你给他!洒家看他能怎么样!”
曹正像看死人一样看着高登,把刀子递给他。高登接过尖刀在鸡肚子上一划,一汪血水合着碎肉就掉了出来。高登把刀一扔,又伸手跟曹正要东西:“八角、桂皮、陈皮、花椒、胡椒、丁香、茴香,每样给我来一小把。”
宋朝的肉铺,都是上午卖生肉,下午卖熟食,所以调料都备得比较全,曹正按高登说的,各给了他一小把。高登把这些香料塞到鸡肚子里,又要来针线把鸡肚子缝上。
鲁智深喝到:“你要做什么!”
“做风干鸡。”高登回答说,“这玩意最难的就是活鸡拔毛,一是过于残忍,二是还要手够快,大师一拳就把鸡毛都轰掉了,倒是省事多了。我往鸡肚子里塞了香料,回头再往鸡身上搓一遍盐,挂在通风的地方晾个二三十天,就可以吃了。”
鲁智深捏着拳头,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打高登。
“鲁提辖,你已经打了我三拳了,当初你打镇关西也不过是这么个数字。你要是再来打我,”高登扫了一眼站得远远的,但是又想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说,“我就要喊“鲁智深抢鸡了”!”
曹正看到鲁智深一拳暴鸡的威风,一阵阵后怕,要不是这位高衙内手脚灵活,又走鸡屎运,紧要关头用只公鸡挡了一拳,如今恐怕已经轻则吐血,重则吐血身亡了。这么一来,不只鲁智深,自己和师父一家也要从此浪迹江湖。曹正连忙跑过来劝架,让鲁智深给他一个面子。
鲁智深说:“小子,你想让我不打你也行。你要说清楚,为什么今天特意消遣洒家。”
高登一脸委屈:“我怎么是特意消遣大师?我是偶然遇到大师,才决定消遣……”他看到鲁智深的僧袍突然无风自起,像充气的大白一般鼓了起来,连忙改口说,“啊不是,是跟大师开个玩笑。”
高登说:“我曾经听人讲,‘仗义是鲁达,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高登心想,林教头,我估计你多半是用不上这首打油诗了,不如借我来用用。
他看见鲁智深的僧袍又变得贴身了,接着说道:“对你来说,你跟林教头是至交好友,所以我估计哪怕林教头跟我和解了,大师你也一定还是想打我一顿的。在我而言,你是我最想结识的人之一,要是不让你打我一顿呢,你心里这口恶气就不出来,你就不会真的原谅我。可是你因为碍着林教头的身份,又不能真的打我一顿。就这样,我们两个都陷入僵局了。”
听到现在,缎儿已经蒙了,只是在旁边挽着高登的胳膊,生怕他再跟这个恶和尚打起来。鲁智深双手背在背后,掰着手指头算,我想打你,我不能打你,可是我还要打你……这叫什么事?只有曹正还能跟得上高登的思路。
“为了林冲,你想打我,可是为了林冲,你不能打我;我不想让你打我,可是我又非得让你打我。”高登最后总结说,“今天偶然遇到大师,我就想,干脆把你撩拨得火起,逼你打我三拳好了。然后就像跟林教头一样,我们两清了,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鲁智深点点头,双手从背后拿出来,放回到身体两侧。曹正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可是鲁智深突然想起林冲说的,高衙内的道歉是“打两个巴掌给一个枣”,就又觉得吃亏了。鲁智深说道:“不对,不对,昔日的恩怨,已经用三拳了结掉了。可是你今天消遣洒家,还是要吃洒家一拳。”
他拳头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一地的鸡毛因风而起,迷乱了高登的视线。
高登左手一只风干鸡,右手又正被缎儿抱着,前有拳头,后有泥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旁边那家肉铺的老板,看到这么一位贵介公子转眼要变成一只风干鸡,不忍再看,转身去找调料了。
高登神色不变,我大穿越众的先进性和优越性正是在这种紧要关头才能体现出来。
他大喝一声:“遇林而起。”
那只拳头在高登鼻子前面零点零一公分的地方停住,四分之一柱香之后,拳头的主人也就是鲁智深,会彻底地追随高登。因为高登决定放一个嘴炮。虽然高登生平放过无数个嘴炮,但是下面这一个,他认为是最完美的。
鲁智深大惊失色地问道:“你说什么?”
高登说:“我说,遇山而富。”
缎儿说:“衙内,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高登说:“那我说的是,遇水而兴?”
缎儿说:“哎呀,也不是。这句跟刚才那句又不一样了。”
高登笑了:“那就一定是,‘遇江而止’喽。”
鲁智深双手在胸前合十,疑惑地问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这是五台山文殊院智真长老送给我的偈言。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鲁智深刚才怒目圆睁,虬髯怒张,连脖子上挂着的一百零八颗檀木念珠也很有气势地甩来甩去,看起来就像疯魔一样,如今他安静下来,合掌为礼,虽然仍然像庙里的金刚一样威严,可是看起来已经没那么可怕了。
缎儿问道:“偈言?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鲁智深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智真长老他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只是说到时候我自然就知道了。可是如果到时候我才能知道,那他提前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证明他会算命吗?”鲁智深抱怨了一通又说,“遇到林冲兄弟之后,我猜‘遇林而起’,说的是我遇到林冲兄弟之后人生会有起色吧。其他的偈言,我还参不透,反正说的就是日后会发生的事情——我的命运。”
“命运吗?大师相信这四句话就可以决定你的人生?”高登不屑地问道。
“智真长老是当世的活佛,他说的话大概不会有错吧?”说到自己的命运,豪爽刚烈的鲁智深,既惆怅又迷茫,“倒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偈言?”
高登笑而不答,难道能告诉你,我是从《水浒传》里看到的吗?可是又不能不说话,高登只好运足气势,又吼出了一首偈言:“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鲁智深当然不知道高登所说的正是他在剿灭方腊之后,于钱塘江畔六和寺里圆寂之前留下的偈语。只是乍一听到这几句话,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因为他是个和尚,没有头发,所以更证明这个偈语对他的刺激尤为强烈。
“这个,”鲁智深颤声问道,“也是我的命运,对不对?”
“鲁提辖,鲁大师,你相信你的命运可以被人预言。你说智真长老是当时活佛,好,他也许可以预言别人的命运,可是我只是一个衙内,”为了增加说服力,高登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丫——鬟,挑着半边眉毛,撇着嘴,做出了一个他能想象到的最轻佻的表情,“我像是一个可以预言别人命运的人吗?”
高登说:“我明白你为什么愿意相信别人给你指出来的命运。不是因为你有慧根,而是你对生活心存疑虑。不管是你身披穿越亿万里距离的星光,独自一人行走在万籁俱静的夜里,还是像现在一样,身处喧嚣的闹市,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你总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你以为你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你从前是鲁提辖,现在是鲁智深;你希望有人帮你回答另外两个问题。”
高登一边说话,一边拎着风干鸡朝鲁智深走过去。
高登把自己的目光想象成利剑,要用它穿透鲁智深:“所以你愿意相信智真长老说的,‘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是答案。你愿意相信我说的,‘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是答案。但是我还想问你一句,你甘心吗?如果我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运。”
高登一步接一步地进逼,鲁智深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高登接着说:“你相信命运,别人相信他们可以指出你的命运,是因为你们都觉得这三个问题,是从‘我是谁’出发的。因为你是鲁提辖,因为你是鲁智深,所以你只能做这样的事情,只能拥有这样的结局。可是真的是‘我是谁’来决定‘我从哪里来’和‘我要到哪里去’吗?还是其实可以反过来,我所做的一切,最终将决定我是谁?”
鲁智深被高登逼到墙角,无路可退,可是心中却豁然开朗,我才不要拿遇山而富发的那点小财做老本,却汴河码头上做生意,最后在江上翻船,把本钱都折掉——这是瞎折腾啊。
“把你的人生交给我吧!”高登抬起右手,按在鲁智深光头旁边的墙壁上,身体前倾,盯着鲁智深的眼睛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到最后,你的命运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