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怨沸腾,军队虽然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对民众私下的斗殴却并未有太多干涉,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人需要发泄。这么做固然暂时缓解了军民之间的矛盾,却又使得城市的秩序一天比一天恶化,强者在弱者身上肆意宣泄内心的苦闷和愤怒,弱者则去找更弱者,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但是,虾米就真的该被动地承接那些本不应该由它们承受的一切吗?
夏黄泉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解决市危机。】
这是她得到的新指令,对于这个看起来非常困难的目标,她其实很愿意去做,然而,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向来不是藏得住事情的人,心里有事情,难免浮现在脸孔上。
这样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妹子,来,吃颗梨。”
“……嗯,谢谢。”夏黄泉接过后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吞入。
“妹子,你别吓我!”言小哥冲过来,双手搭在女孩肩头激动地摇晃着,“你到底怎么了啊?生理期还是更年期?”
“……哈?”黄泉妹子愣了愣,随即安慰对方道,“你想太多了,我没事。”
言必行看着夏黄泉那一脸呆相,顿时更加纠结了:“没事才怪,你看看手上,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
吃的?不是梨子吗?夏黄泉看向手中,而后无语凝噎,居然是个馒头……能把馒头当成梨子吃,怪不得言必行会发觉她的不对劲。
“是啊,黄泉,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能说吗?”苏珏走过来,接过夏黄泉手中的馒头,放到一边的桌上,少年般的脸孔上满是关怀的神色。
“也不是,”夏黄泉挠了挠脸颊,“只是,我在想……”
“嗯?”
“在想……”
“妹子,你想急死我吗?!”
“在想城市的危机该怎样才可以解决!”果然好丢人……说这种大话什么的,夏黄泉觉得说出口简直像在玩羞耻p1ay。
“……”
“……”
不远处静坐在轮椅上的商碧落手指一颤,抬起头看向夏黄泉,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觉得,既然开口了,一次性说完比较轻松。
“说实话,我觉得大家生气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被强迫扣留在这里,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见,就好像被隔离的瘟疫病人一样,而且,大家都是炎黄国的人,为什么只有南方遭遇这种事,为什么只有我们九死一生,为什么北地人可以安安全全地坐在家中看热闹……发这样的牢骚,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这个当然……”
“但是,”夏黄泉抓了抓头发,表情十分困扰地思考了片刻后,再次开口,“但是,当换个角度来思考的时候,事情又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比如……”她看向言必行,“打个比方吧,比如你和他……”手指商碧落,“之前进了精神病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终于成功出院。”
“喂!为什么我要进精神病院啊?”言必行不满道。
“都说了是打比方啊!”
“所以说,打比方而已,为什么偏偏是我?”
夏黄泉拿起腰间的刀,狠狠拍在桌上。
“……对,没错!我其实就是神经病!我和阿商都是神经病!”言必行泪流满面地接下了“神经病”的名头,再一看商碧落,人家老神在在,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同情他!
“出院后,你们重新回到了社会当中,但是,其他人都不愿意接近你们,下意识地将你们隔离开来。”夏黄泉歪头问道,“你们会不会觉得很委屈?明明都治好了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待遇。”
“……”言必行认真思考了片刻,“虽然我无法理解治愈出院的精神病人的思维,但觉得委屈很正常。”
“没错。”夏黄泉点头,话音突转,“但是,当我们换个角度,站到正常人的立场再看这件事,也不是不可理解吧?比如说……”夏黄泉抱拳轻咳了一声,模拟起了别人的话语,“谁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再犯病?!”
“再比如说……家里还有小孩子,我可不想拿孩子的命去赌!”
“再再比如说……他自己说好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好了?”
“噗!”她说话时的模样让苏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不要笑啊!”夏黄泉不满地捶起了桌子。
言必行不知何时悄悄凑到商碧落旁边,耳语道:“要是我俩笑就已经被揍了,不公平啊不公平!”
“……”
“闭嘴!”耳朵灵敏的夏黄泉怎么可能听不到这货的话,她瞪了言必行一眼后,说道,“但是,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因为自己没有亲身得过病,因为不理解,所以下意识排斥恐惧甚至敌视。”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是‘神经病’?”商碧落反问道。
“虽然肯定有差别,但是的确和目前的情况很像不是吗?”夏黄泉转头看向苏珏,“阿珏,你在病毒问题上可以说是权威,那么我问你,我们没有在第一波空气感染中变成丧尸,之后就永远不会吗?比如病毒只是潜伏在我们体内,等待着爆发;再比如我们的确不会变成丧尸,但接触我们的普通民众还是有可能被病毒感染;再比如病毒在结婚生子后会传到下一代的身上,而后发作……阿珏你能确定这些不会发生吗?”
苏珏认真地思考后,摇头说道:“我不确定。所谓第一波的说法只是根据当前状况暂时推测出来的,并不像‘高温可以杀死病毒’以及‘病毒在空气中传播是有距离性的’这两条那样确定,我们幸运地躲过空气传播后,身体是真的没有被感染还是病毒只是潜伏在体内,还有待时间和实验的证明。”
“那么,被扣留下来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政府考虑地永远是全局,五百万人的心情和五千万人的安危,实在很好抉择。换个角度来看,只要北地维持着安全,就相当于市有着可依靠的大后方,并且实验室也可以继续研究,当未知变成已知,当不理解变成理解,现在的状况无疑会迎刃而解。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比起北方沦陷,整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实在是要好太多太多。
细想的话,这浅显的道理谁都能想通,然而——
仿佛知道了夏黄泉心中所想,商碧落很自然地接道:“但是,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并不是他们不懂得,而是他们不愿意去懂得。”
“我明白。”夏黄泉闭了闭眸,就像商碧落所暗示的那样,她也想起了王瑞夫妇——能够理解是一回事,事情落在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纠结委屈愤怒,而后迁怒,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从那件事以来,她其实已经有了觉悟,然而——
“我果然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是不对的。”
这场谈话到这里便几乎告一段落,身为成年人,谁都知道想要解决现在的危机实在太过困难。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思想越来越复杂,考虑得越来越多,越想完美地解决一切,行动时也就愈加瞻前顾后。有时候简单的问题就这样被复杂化,更何况,现在的问题本身也并不简单。但是,夏黄泉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犹豫了。
【解决市危机。】
——我知道了!
【解决市危机。】
——都说了知道啊!
【解决市危机。】
“……”
夏黄泉忍无可忍地从被窝中坐起身——既然怎么样都想不出好主意,那么就凭本能去做算了!反正再怎样,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如此想着她,快速地换起了衣服,正束发间,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这样一声幽幽的嗓音:“你要出去?”
“……”夏黄泉手一抖,头发瞬间散落了一肩,她抑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叫声,同样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道,“你还醒着?”等等……她刚才似乎在换衣服来着?这货!
她跳过去就掐住了商碧落的喉咙,俯□就骂道:“无耻!”
“……灯是关着的。”
“……也是哦。”夏黄泉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这货顶多能听得到声音,看应该看不清。
就在她松开手时,商碧落出口问道:“你想到办法了?”
“大概吧。”夏黄泉回答地没啥自信,“但比龟缩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强得多。”
商碧落轻笑了一声,起身坐起,漆黑的眼眸与女孩对视着:“知道吗?我之前看到了一条有趣的信息。”
“什么?”
“等这里的局面平息后,上面会派无人驾驶的车辆运来粮食及其他生活物资,之后城市的饮食将暂时采取配发制。”
“那又如何?”她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没错,但同时,并不觉得它哪里有趣。
“不明白吗?这是驯化的必须过程。”也许是视力太好,也许是脸孔靠的太近,夏黄泉清楚地看到了商碧落的脸上浮起清浅而夹杂着些许讽意的笑容,“将野兽困在笼子中,以**它的反抗,先让它知道痛,接着让其陷入内斗,损耗力量,最后让其陷入极致的饥饿,再喂以些许食物,如此三番,野兽就会彻底被驯服,乖乖地待在笼子中,做最听话的家畜。”
“……”
“感想如何?”
“感想?”夏黄泉冷笑出声,伸出手按住商碧落的脑袋,“你这人真是太阴暗了,要不是怕吵到阿珏,我真想再揍你一顿。”
“……”
“你期待我说什么?哪里都有大棒加萝卜?别开玩笑了!我们是人,不是动物。”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商碧落亦冷笑起来,毫不退让地回答道,“只要等到那个时候,这个城市的危机自然会烟消云散,不是吗?”
“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许我的想法的确天真又固执,但是,”夏黄泉站起身,低头俯视着青年,原本躲在云后的月光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将清冷的光辉尽情抛洒在她满是坚定神色的脸孔上,“如果不去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的。”
“而且,如果事情真的让你所说的那样发展,这个城市也许真的会重新恢复安定,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却完全没有得到解决,总有一天还会再次爆发,与此同时,我觉得那时候这个城市的人们,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那种东西一旦丢失就再难以找回。”
话音落下,她嫌弃般地松开手,没有再看他,只是直接转过身,疾跑几步后从三楼的窗口跳落,漆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在月光下飘散,洁白的窗帘被那纤细身影带起的夜风卷起,飘荡了片刻后,渐渐归于平静。
商碧落面无表情地静静地注视着窗口,唇角紧抿,并没有挂着以往的那种习惯性的微笑。
——为什么可以固执到这个程度?天真可笑到了一定的地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就像她自己曾说的那样,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人却又难以改变。
——丢失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无谓的自尊而已,对于那些没有理智只会凭借本能尽情发泄的野兽来说,比起它难道不是活下去更加重要吗?
——而且,谁都束手无策的状况,她有能做些什么呢?无法猜想,推测不出。
今晚的青年,难得得有些心浮气躁,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在自己的人生中出现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掌握的事物。
他原本以为只要稍微花费些时间和耐性,却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这让他,非常地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