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苏青一直觉得他的人生可以书写成一段传奇,就像他少年时代曾经听闻过的精彩故事,描述着波澜壮阔的无限世界,充满了新奇、未知、神秘与危险的浪漫冒险。
这个想法从他因为一场意外而激活了预言星痕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它根植在他的脑海深处,那是一种从天而降的,醍醐灌顶般的顿悟。
一场意外为他打开了新的世界,从此“凡俗”二字再不能满足他的视野。
而他,一个原本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孤儿,就那么突兀的被寒山派掌门收为关门弟子。
那时的他还不能理解“寒山派掌门”这几个字的意义,但是当他跟着那位慈祥又威严的老者,第一次迈入“新家”的时候,周围人复杂之极的视线,时至今日依然让他印象深刻。
从那一瞬间起,从他沐浴着灼人的视线,依然昂首挺胸面带讽笑的走过人群,直至立于最前端,看着那些衣着华美、容貌俊雅、恍若仙人的家伙们,站成一排对他或点头、或弯腰着示意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说——传奇开始了,他就是这故事的主角。
而他之后的经历也正如一段传奇。
他天资卓越悟性其高,预言星痕又让他各个方面都极其敏锐,他能轻易的察觉到一个人视线中的嫉妒与恶意,也能轻易地识破谎言。
当修为提高到一定程度之后,他甚至能在某些时候看到一些堪称“先知”的画面,或者干脆听到某种只有他一个人能听懂的预言之语。
那画面从来都模糊不清,寓意深刻。而那声音可能是一阵儿拂面而过的微风,也能是花园中某朵花刹那间盛开的声音,甚至可能是他自己某个片段的心跳声……
因为预言星痕,他离开了凡俗,进入了求仙之道。但也因为预言星痕,他的求道之路只能一人独行。因为这个世界在他和其他人眼中,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习惯掌控一切,因为他意识到世人多蒙昧,总会一次次的犯一些在他看来好比原地摔倒的错误。
但他也明白这其实并不能怪什么人不够聪明,他们只是……视角不够开阔。
看到的真实太少,想要的东西却太多。这难免会让他们做一些徘徊在原地,明明一无所得却执拗着不愿离去的事情。
不过也正是这种天性,让他在一段时间的“冷眼旁观”之后,又重新喜爱上了这个世界。当然他最爱的还是他的家,而他多年养成的傲慢,自然也没有因为这种喜爱有哪怕半分的消减。
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他的修为再无寸进。
在四步心魔劫之前,墨苏青从未把心魔放在眼里。事实上直到如今,他也没法心魔放在眼里。但他不把心魔放在眼里,心魔似乎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他不是渡不过心魔劫,而是根本开启不了心魔劫,只因为他身上的预言星痕。
但墨苏青并不想说成也星痕,败也星痕,因为他还没有败。
所以墨苏青耗费千年寿元,终于卜算出一个突破的契机。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契机会印证在一个人身上。但既然是契机,他当然不会放任“他”游走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所以他把程烟带回了寒山派,他想过收程烟为徒,可某种直觉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那直觉还让他拒绝给程烟找一个师父。
程烟在寒山派享有他给予的太多特权,他却没有给程烟任何一个与那些特权相衬的身份。这让年轻时的程烟饱受流言之苦,也让他孤僻寡言,开始揣摩怀疑墨苏青如此作为的用意。
墨苏青自然可以指天发誓,除了带程烟回来的目的之外,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顺着感觉来的,绝无恶意。而程烟是他心魔的一线契机,却并不稳固,只是初露端倪,所以他不敢用其他的因果羁绊,扰乱了这份契机。
可他又不能完全不理会程烟,所以这一切就导致了他不清不楚的态度,和程烟在寒山派内颇为暧昧不明的地位。
还好程烟虽然性格有些沉寂,却并不阴郁,甚至可以算是豁达。
所以就算“外在”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随着时间的流逝,实力的提升,程烟也交到了几位挚友,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徒弟,和自己的谁也猜不透的想法。
在程烟的朋友中,秋慕云是个异类。
当然秋慕云在整个七水界都可以算是一个异类。他天资太高,修炼的速度也太快,可他并不自满,也不自傲。他只是一派优雅的自信,似乎一切注定如此。
无论他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无论旁人多么的不可置信目瞪口呆,甚至咬牙切齿捶足顿胸,秋慕云都是那副温文尔雅笑如春风的模样。
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那些在秋慕云面前有过“失礼”行为的人,最终都按照他们“失礼”的等级,得到了一系列不可言说的结局。
就是因为注意到这点“异常”,墨苏青才把当时还只是刚刚崭露头角的秋慕云看在了眼里。
而程烟却是与秋慕云一见如故,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交情的渐渐加深。秋慕云身上那种优雅自信绝不为外物所动的秉性,也渐渐沾染到了程烟的身上。
当墨苏青第一次看到程烟笑弯了嘴角,烟青色的眼眸中夹杂几分杀机、几分冷意,可周身环绕的依然是烟雨般柔细的忧郁的时候,他就知道程烟被带“坏”了。
要不了多久,他就连那几分杀机与冷意,都无法再辨别出来了,就算他有预言星痕也不行。
因为预言星痕带给他的灵敏,从来没有感觉出秋慕云的任何异常。如果不是秋慕云的伪装太好,好到蒙骗他敏锐的灵觉,就是秋慕云从心底里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异常”。
有些人难以抑制的杀意,会在眉目神色间夹杂血色,那是一种想要见到他人痛苦,想要以痛苦为乐,或者以对方的痛苦咽下自身哀鸣的渴望。
但秋慕云露出杀意的时候,那杀意也带着醉人的温暖。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说,会让人觉得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死亡就等同于安乐。
当然秋慕云也有暴怒的时候,他甚至有几次杀红了眼睛。但那时狂放炽烈毫无压制的血腥与暴力,几乎就是一种独属于秋慕云的美学。
他的杀意中很少夹杂恶意、渴望或者急切,那就是单纯的杀意,初见时没什么感觉,却能让你在某一瞬间的回想中激出一身的冷汗。
而程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习得了这项技能。
只不过秋慕云喜欢温文优雅的做派,程烟却更喜欢以忧郁的深情,掩饰心底的冷漠。
而自诩傲然,瞥向世界的眼眸总带着点轻视的墨苏青,却是直到程烟再也不会默默地注视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多年暧昧不明的生活,到底在程烟的灵魂中积累了多少冷漠。
程烟不再揣摩他的心思,说话的时候不再看向他的眼睛,不再刻意对他点明自己的行踪,甚至如非必要,就不再与他交谈。
可直到失去这些,墨苏青最初也没有意识到他究竟失去了什么,或者说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还在思考怎么和程烟成为道侣,双修大典要怎么举行,宾客要请一些什么家伙,双修功法用什么类型的才好。
他从没有想过程烟会拒绝他。
只是当程烟与万剑山庄的副庄主相谈甚欢,笑得苍白脸颊都晕染出一层诱人的胭脂色的时候,墨苏青才恍然惊觉到自己似乎马上就要失去什么了,如果他还在这里一个人理所当然的空想的话。
意识到这点,墨苏青立刻就改变了策略,他虽然傲慢却并不是死不认错的人,也不是端着架子放不下的人,所以他立刻就给离泽发去消息,告诉他管好自己的副庄主,“别让你的人来寒山派勾引寒山派掌门的道侣。”
所以那个只会说一些蹩脚的凡俗笑话的剑修不到三个时辰,就被一份剑令紧急调走。
而那家伙前脚刚走,墨苏青后脚就迈入了烟雨楼一片姹紫嫣红的庭院,并且大步走到了小亭中央,靠坐在贵妃榻上的程烟的身前。
“我想要与你结为道侣。”这几个字一说出口,墨苏青就暗道一声糟糕。他太习惯发号施令了,这是一个请求,可他说的就像在颁布一个不容拒绝的任务。
而程烟的冷笑也证明,他果然不想与墨苏青结成道侣。什么双修大典,宾客名单,双修功法都是墨苏青一个人在白日做梦。
“我真的想与你结为道侣,从此仙途永伴生死不离。”墨苏青深吸一口气,尽力用最诚恳柔和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可程烟眼角的讽刺却更深了,他看着墨苏青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而他墨苏青又什么时候受过这等轻视?
“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墨苏青问着,眉心微微皱起,他现在是真的搞不懂程烟的想法了。预言星痕赋予的直觉让他明白程烟依然把他视为重要之人,只是态度再不如前了。
“墨掌门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关心我这个小小的楼主。”程烟斜靠在贵妃榻上,他没有看向墨苏青,而是望着小亭外一簇簇盛开得极其耀目,仿佛一朵朵火焰的“鸾焰鸟”。
那曾经是秋慕云最为喜爱的灵植之一,琼楼传给君御之后,君御对灵植花卉无意打理,所以其内绝大多数的珍品都渐渐的转移到了烟雨楼的庭院中。
而在眼睁睁的看着秋慕云死与陆修辰手中之后,这个庭院就是程烟逗留最多的地方了。
顺着程烟的视线看向花圃,墨苏青嘴角微抽,又一次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陆修辰为什么会那么做,而那纪斯年的尸体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痛苦的神色,所以秋慕云很可能已经随着陆修辰飞升了,他当年就应该是飞升了的,但他虽然又出现了,我们却一直没看到他的本体,所以他的情况就算不妙,也绝对不会是像你想的那么糟糕……”
说到最后,墨苏青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因为对于这件事他已经解释不知道多少遍了。
从最开始的详细举证,认真推理,到之后用天赋预言推测其中的可能性,又到现在这种枯燥的好似任务报告的说辞。该说的他都说了,但程烟就是认为,秋慕云的“死”是他的错。
可是天知道,墨苏青不惜耗费修为灵气,甚至耗费寿元的用预言星痕推测秋慕云的情况。而所有的结果,除了秋慕云活的好好地,其他的都属于天机,属于不可泄露的天意。
但程烟就是不相信他。
墨苏青简直都怀疑以前那个事事都听任他信任他的程烟,是不是也是他妄想出来的了。难道一个意外,一个秋慕云,就用光了他在程烟那里的诚信度???
这让墨苏青怎么可能甘心!
而且他们两个的事儿,和秋慕云有什么关系呀?
可是被这么一个根本不在七水界的人,横在自己和程烟之间,墨苏青还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不会也喜欢秋慕云那小子吧?”墨苏青忍不住心底复杂的感觉,问出了这段时间一直徘徊在脑海中的问题。
不过他一说完就紧紧的闭上了嘴,简直不想承认那幽怨又嫉妒的声音出自他的口中。
程烟终于转过头了,只是正用一种“你在开什么玩笑?”“你没在开玩笑么?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和“你的脑子终于不清醒了么?”的复杂目光静静的注视着墨苏青。
墨苏青抿了抿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是继续闭关算了。
但下一瞬间他又想起程烟会是这么“陌生”的样子,就是因为他上一次的闭关,所以他立刻凝聚视线,与程烟对视起来。
“慕云那般风华谁能不喜欢……”程烟似笑非笑的说着,在墨苏青眼中眸光渐深的时候,又轻笑道:“可我是他的挚友,也只会是他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