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神魂技“无人见”,在莫方莫大管事的识海内轻轻柔柔地吹拂转动。将莫方的心思分毫不差地传递给了顾春风。
感受过莫方远超寻常炼气士的神魂之力,顾春风自然不会被莫大管事表面上的奴颜卑膝所迷惑。更何况在小葫芦记忆中,莫七小姐曾经说过一句:“莫方倒还算个有本事的,就是整天装出一副奴才相,让人看了腻味!”
对于曾经的小葫芦来说,莫七小姐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天经地义、无需质疑的绝对真理。尽管那句话里有嫌弃莫大管事的成分,但毕竟也承认了他算是个有本事的。再加上莫方在小葫芦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和蔼长者的模样。所以当初的小葫芦才会答应帮着莫方一起演戏坑人。
有了这些前提,顾春风自然便会对莫方的判断多信上那么几分。既然莫方如此重视姜少爷主仆,顾春风也就对那主仆二人格外留意起来。
恰好那位带着个奇怪伴当的姜少爷,也像是瞧着哑仆小葫芦特别感兴趣。五千零九步对推着硕大水车的小葫芦来说,是个相当漫长的距离。亭中众人谈笑了这半天,小葫芦走过的路程,也只是长墙全部长度的一半而已。
姜少爷眯着眼,远远地打量了小葫芦好一阵,又向莫方道:“这孩子估计也就刚满十二岁,推着这么大的水车,着实显得有些艰难了。贵府是向来都用这么大的孩子打水呢?还是你们七小姐自家的规矩?瞧这孩子的气血身骨,只怕也未必是天生失语吧?”
莫方闻言心中一动,姜少爷这话里隐有责怪莫府苛待下人之意,那可得要好生解说几句。还别说这位爷身后,跟着个疑似仙家的伴当,身份八成不凡。哪怕他只是个寻常炼气士,也不能让外人平白留下莫府失德的印象。
他连忙对着姜少爷笑道:“想不到姜少您年纪虽轻,却如此精通医道,隔着这么远都能瞧出小葫芦并非天哑,当真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不过,让小葫芦打水可不是七小姐的意思,这是咱们老太爷的吩咐。而且老太爷如此安排,那也是迫不得已。
您想啊,再怎么说是男仆,他首先也是个男人,然后才是仆人不是?除非是小葫芦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否则但凡稍懂了人事儿的,见天介在七小姐跟前,那光剩下发呆发痴了,活计谁干呢?
这小葫芦是当年有人趁夜里,丢在黑方长墙墙根底下的。老太爷查夜的时候捡了来,这才收做了贴身哑仆,等到七小姐十三岁那年,安排了给七小姐院里做粗使小厮。
要说咱们莫府老太爷,那是样样都好。就是贴身的仆人专用哑仆这一点,偶尔遭人非议,说什么‘恶德之行’。其实老太爷做事,是极讲分寸的。身边拢共七名哑仆,从大葫芦、二葫芦、……一直到小葫芦。全都是捡了来的弃婴,从小收养在身边。
您几位少爷是贵人心慈,见不得旁人受一丁点的苦。可小葫芦他要是能说话,一准儿得告诉您几位,他乐意着呢!老太爷是要了他条舌头不假,可还给了他条命不是?要不是咱们莫府老太爷,他那把小骨头,早十年不就让妖兽给啃光了麽?
至于姜少爷您说这孩子也就刚满十二岁。说句实在话,捡来的孩子,谁知道究竟多大?还不就是瞅着样子估么着说呗。您几位少爷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富贵照命!所以才能投生在好人家。哪能知道我们这等歹命人的糟心事呢?别说是小葫芦了,这莫府上下小一半的下人,都不知道自己个到底多大岁数。不全是捡来的,可买来的,也一样。哪个不是在人牙子手里,过了七八道手的?
就拿莫方我来说罢,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西界崇吾灵山脚下生人,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从西界到北地,中间被转卖了多少次,早都数不清啦。莫方逢人问起,便说自己今年三十三岁,可那是对着镜子瞅出来的。谁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来到这世上的呢?没地方问去不是么?
总不成为了这个,漫天下寻着人牙子,挨着个去捯不是?再者说了,就是能寻着,莫方也不去寻。您想啊,但凡是亲爹亲娘俱在,家里勉强能活得下去的日子,谁能舍得把孩子卖到边野荒地,去给人当下人呢?所以不能寻,真寻着了,就只能是又一场伤心!
这些个糟心事,平日里都不能提。提起来那满心满眼,全都是泪!所幸莫方的命还不算太糟,能遇着咱们老太爷和朱少、胡少、原少、姜少这样的善心贵人看顾,这辈子总算还能有点奔头!您说是呗?”
莫方可谓唱念做打俱佳,这一大番话说到此处,已是两眼潮红、语带哽咽。说得亭中四位少爷身后的仆役,倒有多一半低下头去。有两个书童禁不住,已经小声抽泣上了。
就这,他都没忘了在最后,捧一捧自家老太爷和在座的几位大少爷。
坐在上首的朱大少摇了摇头,略带埋怨道:“姜兄你也是,左不过是个打水的小哑巴,非问那么细做什么?惹出莫管事这些话来,听得朱某这心里头,那是拔凉拔凉的!”
说着再次回过头去吩咐道:“小五,快别教莫管事的伤心了,赶紧的再赏他五刀,让莫管事暖暖心。老三,你去水井边候着,回头手脚麻利点,别误了正事!”
壮汉朱老三应声而去。书童朱小五本来还有点物伤其类的难过劲儿,可一听又要打赏,立马那点子难过劲儿就没了。小脸儿气得湛清碧绿,心说:“大少爷呀我的大少爷!拢共四位少爷在座,都想着瞧美人,怎么回回上套就您一个人呢?您自家听得心里头拔凉,反倒要赏钱给别人暖心,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再者说了,就他那颗心?扒开那张巧嘴往里头看,一准儿能看见他那颗黑心,而且都凉透了!别说五刀,就是把咱身上剩下那二十个金瓜都赏给他,也指定暖不过来!最好您待会儿都赏给他,回头咱们主仆几个要饭回家。到时候您就真知道,啥叫心里头拔凉拔凉的了!”
书童朱小五气归气,自家大少爷当众吩咐的话,他可不敢打一丁点折扣。莫方又一次谢赏,这次借坡下驴,谢赏谢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更让朱小五气愤的是,挑起莫方这堆闲话的空桑山姜少爷,还在一旁不咸不淡地道:“莫管事不需如此,谁不知道朱兄天生就是这般豪情仗义!你若真心过意不去,待日后寻到机会,在你们七小姐面前,替朱兄多美言两句也就是了。想必朱兄定然是乐意的。”
朱大少在旁边闻言,抚掌大笑:“姜兄真乃妙人,此言深得我心!”
自家大少爷这句话一出口,差点没把书童朱小五直接气晕过去,心说:“大少爷您还有点谱儿没有哇?眼前这事还没完呢,您就给他安排日后的差事啦?他那张巧嘴,给您美言倒是不难。可他能便宜得了您吗?得嘞,刚还想那二十个金瓜呢,看这意思,还真就悬了!我滴个命呀,咋就那么苦哇!跟上这么个不分流儿的主子,往后的日子可让人咋个过哟?……(此处略去小书童怨念叁仟六百字)”
待得亭中场面稍稍一静,年纪最轻的那位原少爷起身踱到亭畔,游目四顾,提议道:“看来要等那小葫芦走到亭下,还需些时候。都说这北锋亭上观景,与寻常风光迥然不同。此时亲见,果然好似冰炭同炉,别有一番滋味!我等今日于此缘聚,不可无诗赋以纪。诸位仁兄何妨借此时一舒情怀,若是天幸哪位仁兄妙手偶得佳作,他年被世人吟咏传颂之际,说不定我等今日之会,也能沾光被提及呢?”
众人闻言,这才想起最初是说到亭中雅集,赏景赋诗来着。只是方到此处,朱大少便忙着张罗瞧美人的事,众人便把先前这赏景赋诗的茬口给混忘了。
眼下既然有人提及,其他几位少爷也就欣然起身,纵目观景。留心那么一瞧,嘿!这北锋亭上看风光,果然是大大的与众不同。
但见脚下黑方长墙沉沉一线,将映入眼帘的景致分作两边。这一线之隔,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左手边是泾渭分明的青、红、金三色。小镇青瓦、枫林火红、麦田金黄,层次井然有序。飒飒秋风横过田野,吹得枫林艳似火舞,地里的麦穗随风起伏,如同金黄色的浪潮,一波又是一波,向着远方无尽奔流。
右手边则是反差强烈的黑白二色。黑山似铁、白骨如林,从黑方长墙外侧的墙根下,层层白骨一直铺陈到视线难及的幽暗山坳深处。
尽管此刻夕阳在照,给这黑山白骨都镀上了一层看似温暖的金红色。可还是令人觉着死寂沉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同时砸入亭中观景之人的眼中,一时间生死、善恶、美丑、……等等尖锐对立的诸般感受共同袭来,彼此交错混杂。美景因恶境相邻而愈美;恶境因美景在侧而愈恶。
这般景致,恰如姓原的所说,似“冰炭同炉”。诸多滋味混在心头,令人顿生无限感慨,却偏偏又觉得茫然若失、欲语还休!
九州之地,举凡炼气士,必然文武兼资。盖因无论男女,十二岁前根骨气血未全,必须先习武打熬筋骨、强健体魄;学文增长知识、开拓智慧。
待这两项都能有所涉猎进益,年满十二岁后,方可起始炼气。正所谓“文武双全始炼气”。仅这一道门槛,便将普天下的贫寒人家,几乎尽数挡在炼气之外。
所以如眼前四位少爷这般,年纪轻轻就达到了炼气中境“行气境”的少年英才。无论彼此文章诗赋上的水平究竟是高是低,最起码的幼功那是都有的。
各家的书童伴当,也都没少经历这种场面。眼见得几位少爷正在酝酿感情,连忙熟门熟路地各自将笔墨纸砚备妥,屏息凝神静听,准备抄录少爷们的“佳作”。
恰在此时,一声异常凄厉的狼嚎,自山坳深处蓦然响起。一声未落,二声复起,紧接着第三声再啸。
妖狼之啸,与寻常狼犬的嚎叫不同,格外的肃杀惨烈。这三声妖啸破空传来,似乎刹那之间,就将众人眼前的满天红霞,染成了浓浓的漫天血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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