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依旧蹙着眉。
“我是听你汇报说要收网了,才来凑这个热闹的。你如果觉得没问题,我就要把他带走了。白芍那里正缺人手呢。”凤翎受不了陈大人卖关子。
听见“白芍”的名字,陈凌的脸不自觉地抽了抽。
“已经成了八九分。只要最后再放一把火,炼一炼,就能确定他是不是真金了。”廷尉朝天子拱拱手,恭敬道,“陛下只需稍待,臣即刻便可终审。”
在白虎堂兵器架边“悠游”的凤翎,刚拔出一把西狄细剑玩赏,听见这话,蹙眉叹了口气:“陈子超。你看看你这个刻薄样,都快吓坏小孩子了。怪不得人家喊你酷吏。”
陈大人不由拿他那对犀利的鹰眼,剜了皇帝一下。
凤翎把剑收回鞘,扔到一边,笑笑道:“那个假荀朗本来就胆小,听了你一车的鬼故事,又看见你这个大盗被拖过来喂鱼,大概已经吓尿了。还终审个屁。”
陈凌直起了身子,撇撇嘴,故意做出一副中正耿直的样子:“陛下应德被苍生,为万民表率,这样满嘴屎尿屁的,真的妥当吗?万一让太师听到了……”
凤翎听她这话,眉角跳了又跳,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道:“陈凌,你不知道荀朗是怎么欺负我的,他……”
话还没有讲完,陈凌竟然吭哧吭哧地把堂正中的廷尉交椅,搬了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天子吓得瞪大了眼,指指陈大人道,“准备拆房子吗?”
陈凌将笨重的紫檀交椅摆到了天子脚边,跪下请求:“臣请陛下坐踏实了,继续训戒。陛下才是天下第一的故事高手。一年多没听见陛下的精彩故事,臣也有些想念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玩坐牢,把脑子玩坏了。”凤翎长出一口气,摸摸自己的心口,跳上那把硕大的交椅,盘起腿,歪成一团道,“你拉我过去不就成了。”
“按《越宫律》,触碰圣体,有弑君之嫌。应当场剿杀。”陈廷尉坐到天子面前的地砖上,也盘起腿,仰着头,托着两腮,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嘴脸打量着天子,“陛下今日的故事是什么呢?”
“原来碰我一下就该死了?”
“恩。”陈凌认真地点点头,“触碰陛下,要比触碰何罗鱼危险多了。”
凤翎咂了记嘴,蹙起眉,颇不喜欢他的比喻:“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才是何罗鱼呢!”
“是,臣是何罗鱼。你看这不还有毒鳞嘛。”廷尉一指自己的左脸,“陛下应该是当世无双的真龙天子嘛。”
“真龙天子……”凤翎苦笑自语道:“那他……大概是天派下来,专门伏龙的吧?”
“他是不是又不肯做甜食给陛下吃了?”陈凌捂着嘴坏笑。
凤翎一愣。
原来陈凌以为她抱怨的是荀朗。
也难怪,在崖州时,这种隔三岔五就会召开的“御前苦水大会”,她发言的主题总是——“论荀朗是可恶的”。
不知怎么,这一次,刚开个头,就跑了题。
“可惜白芍不在这里,少了好听众。即使是抱怨,也不会有人说我‘病得不轻,药石无灵’了。说起白芍……”天子讪讪地想起另一个固定的“与会成员”,“我可是把她留给了你。只怪你自己不争气。”
“陛下……”陈凌不希望抢了皇帝陛下第一个发言的风头,“太师怎么欺负你了?”
凤翎望了望陈凌的鹰眼,看出了他一脸关切里的意思:你就说你的事,别拉上老子跟你一起抱怨。
皇帝陛下完全不理廷尉的这一套,依然自顾逗乐:“要不,等河南的事情办完了。我帮你抢个亲,把她赐婚给你吧?她是我的‘重瞳’,虽然十分不听话,但是照理说我应该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吧?”
“陛下是天子,照理说……是可以决定任何人生死的。”
“哦。”凤翎一拍手,笑道,“那就没问题了,下月我就派几个人帮你把她绑过来。你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把事情办妥帖了,看她还怎么逃。”
“一年未见。陛下的手段越发高妙了。”陈凌挤出一脸赞叹,“太师一定也已经被陛下收得妥妥帖帖了吧?”
凤翎脸一红,再也扮不成liu氓,尴尬道:“我不敢……他会骂死我的。”
陈凌垂头丧气:“我也不敢。她会……毒死我的。”
天子表示十分认同廷尉的判断:“这倒是,她要是下了毒,我们一定查不出来。恐怕你也只好白死了。”
二人相望一眼,不约而同长叹一声,陷入了新一轮懊丧。
这就是“崖州单恋组”的初次重逢,他们都在心里骂了一句:
娘的!当真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即使变成了皇帝和廷尉,也逃不出一物降一物的宿命。
凤翎看着陈凌身边的獬豸宝剑,还有案上已由他修订成一半的《景律九章》,不由暗自慨叹,昔日的笑闹竟然成了真。她竟然真的登基坐殿,让陈凌来做廷尉,掌管龙渊诏狱以及遍布全国的绣衣使者。
她在崖州做痴儿的日子里,整日除了吃喝玩乐,装傻充愣,最大的正事大概就是窥伺荀朗了。而她这种窥伺年轻男人,而且还是自己准姐夫的心意,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的。偏偏少主不是个能憋住话的人,那时候她离“天下第一怪物”的高位还远得很,并没有想到日后要有赫赫君威,总要寻一些“知己朋友”来倾诉衷肠,其实就是做情绪垃圾桶。
“崖州单恋组”就这么被成立起来了。
这个听起来就挺凄惨的小组,成员只有三人——律痴陈凌、药痴白芍还有大头领“花痴”凤翎。
跟那两个人不一样,她这个“花痴”并不会种什么奇花,而是如假包换的地道“花痴”。每次她的“花痴”发起来了,陈凌和白芍被她鼓噪得受不了,总会提出一些良好的建议,比如:“我把他绑起来拷掠一番,就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了。”、“还是用chun药吧,chun药比较简单直接,我知道有一种,无色无味……”
白芍的“chun药计划”到是真的让她动过心,不过她担心的是用过之后如何收场。至于陈凌的“拷掠计划”,凤翎一直就觉得他那是律书读傻了。
审讯荀子清?
只怕把崖州府会说话的士子的嘴都绑在一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吧?
陈凌会坚信律法能改变一切,对平冤断屈特别有兴趣,大概是因为他独特的身世。
陈凌也有很显赫的家世,他的生父就是那个都尉陈璋,他的养父就是荀朗的父亲,早逝的御史中丞荀岳。
但是世人都不知道,常年驻守京畿的陈都尉还有过这么个幺儿。因为早在陈凌未出生时,他就作为崖州阵亡守军的遗腹子,被司空荀让认作了干孙。
活蹦乱跳的陈璋,成了“阵亡守军”。虽然有些晦气,却到底成就了件一石二鸟的大好事。荀司空掌控了京城守军中的一名将官,还赢得了仁义的好名声。陈都尉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上了崖州荀家这棵大树,寻得了继续升官的天梯。
那时候,陈璋还只是京师十二城门校尉中的一员,正是以幼子做质向司空投诚后,才最终谋得了羽林都尉的职位。
幺儿进了崖州荀府,做了“质子”,陈璋便只当他是夭折了,也不过问他身处何地,又活得怎样。只是********在京城替荀家鞍前马后,钻营效命。
司空在京,御史中丞早亡,家里没有男人主事,全凭荀朗的嫡母,隋州刺史的女儿谢氏弄权。
谢氏气量狭小,不能容人,时常隔三岔五调教府里的小妾。荀岳一死,她就更加肆无忌惮,把妾侍们或打或杀或配人,处理得干干净净。荀司空不便和守寡的儿媳计较,便把唯一的庶孙带到了京城神宫出家,算是躲个清净,
荀朗可以躲开,陈凌却插翅难逃。
陈凌打小就只知道自己叫荀凌。是比远在京城的庶公子荀朗更加低贱的“野”公子。从他那副凶悍凌厉,毫无风雅可言的长相就可以看出,这个小子与荀家并无半点血缘。
荀家上下也并没有拿这位“野”公子太当回事,不过是当作个体面些的奴才。事实上,荀凌的处境要比奴才更加尴尬,上没有亲人关照,下没有仆人尊重,所有欺上瞒下的坏事便都往这个“野公子”身上栽了。
小到厨房少肉,大到府库缺银,荀凌俨然成了府中“大盗”。
所谓久病成医,被坑多了,也就想要寻到破“坑”之法。
陈凌在家学里找到了一本叫《景律》的小册子。
世道纷乱,士子们不是像荀家人那样以文乱法,就是像鸿家人那样以武犯禁。漏洞百出的《景律》早已是一纸空文,是一本连先生都不稀罕教的破书。
可他偏偏在这本破书里,读出了门道。并且凭着这破书里的律条,一次次击退了别人的陷害。
他在荀府,闹得最大的一次“战绩”是一本正经地“升堂”审过一只老鼠。
因为那只老鼠偷了谢氏房里的点心。侍女们怕被主母责罚,便又把脏栽倒了陈凌头上。不由分说的拷打过后,陈凌竟然带着伤,掘开老鼠洞,抓住了偷吃的老鼠,并找到了吃剩下的点心。
原本这样的事,嬉笑一阵也就过去了。
可这个娃娃竟然执意要在正堂上,主母和众位嫡公子们面前,立案拷掠审讯老鼠。还抬出“诗书礼乐之家”不可废法的大帽子,弄得荀府众人十分尴尬。
没人能说得过这个小子,众人只好由着他像模像样地地传布文书,确定罪名,最后将老鼠在堂下处以磔刑。
一场公堂戏唱罢,正义终于得到伸张,只把个“法盲”谢夫人气得面红耳赤。
后来,司空荀让东巡回府,听说了这件事,把陈凌审问老鼠的文辞取来看过,竟然逻辑谨严,格式得当,活像个经验丰富的狱吏。
荀让颇为吃惊,为此还破天荒地把谢氏找来,训诫了一顿。
“悍妇,实愚不可及。不知他日全我一族性命者,或为此儿。”
谢夫人听了老头子这一顿训很生气,觉得他是瞎了眼。
听说荀让还打算把陈凌送进京城,陪伴荀朗,历练磨砺,这就让谢夫人更生气了。
谢夫人的气生得很有道理,老头子的确是瞎了眼。
因为还没等陈凌长成,荀家阖府就在迁徙的过程中,遭到了族灭,陈凌虽然躲在死人堆里,苟活了性命,进京的事情却也完了。因为,作为家臣之后的陈凌,本应该随着主公一起,殉节而亡的。至少他的生父陈都尉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