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岁八月,帝君鸿煦便搬离中路的宫阙,迁入了位于东片的新宫——文澜苑。
说是新宫,其实也不过是废物利用。抠门的天子并不舍得花太多钱,只是用了几两银子,替原来的天香御苑换了块牌匾,就算是完成了新君登基例行的“大兴宫室”。
凤翎觉得,天香御苑已经够奢华了,实在没有必要再花钱装修。
它本是前朝承恩公郑桓的居所,紧邻太液天池和瀛洲三岛,湖光山色,风景独绝,雕梁画栋,廊腰缦回,是后宫最美妙的区域。
文宗皇帝生前最喜欢在这里与国色天香的美男郑桓一起,相拥于湖畔,共看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可惜景初天子凤翎是个粗人,在崖州乡间疯野惯了,很不喜欢圈在高墙里的美景,所以登基以后竟然一次也没有临幸过这么个神仙境界。
凤翎也不愿意暴遣天物,更准确地说,她很知道这些山水风景和亭台楼阁都是十分值钱的,绝对不能浪费。
在改名文澜苑前,她曾经提出开放天香御苑的馊主意。甚至想在里头大修几个倡馆、赌坊、酒肆,供文武臣子,乃至贩夫走卒游玩消费。
“京城里的这帮混球不是没钱,而是不肯拿钱。我又不好个个抄家,如果用天香御苑来替我搂钱,一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只要几个月就可以赚回你屯田三年的成果。”皇帝陛下对着荀太师洋洋得意地讲述她的发财大计,“对乾国用兵的计划,也就可以提前了。”
“恩。”荀太师仿佛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天子的提议,蹙着秀眉赞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财迷皇帝的眼珠乌溜溜直转。
“可惜你把后宫那些美男子全都放跑了,要是留他们在那里头卖身,一定可以替你赚更多的钱。”荀太师的眼中闪出狡黠。
“你怎么不早说?!”天子后悔不已,站起身就要补救,“无妨。等我再拟一道旨,把他们召回来……”
荀太师觉得是该吃药了,不只是对面的傻子要吃药,他自己再不吃药,早晚也会被皇帝陛下气死的。他一把攥住天子的皇袍:“但不知皇帝陛下的这个风yue场要让谁去经营?”
凤翎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往荀太师望。
荀朗只觉一身恶寒。
“你不要看我,我这不是在主动请缨。”
“哦。”天子讪讪撇撇嘴,坐回太师对面,眼睛一转道,“要么……找个姓鸿的?”
荀朗瞥她一眼,淡淡道,“鸿耀之?”
这回轮到天子自己恶寒了。一个杀星经营的风yue场,一定不会有生意的。
“鸿远之吧,鸿远之比较靠谱。”天子自鸣得意。
“恩。”荀朗随口应了声。
“那你去跟他说嘛,你毕竟是他的妻主啊。”
“还是算了。”
想到鸿煦那张骄傲的俊脸,天子被彻底击败,懊丧地低下了头。
“只是有一点……”太师风度翩翩地端起茶碗,“天香御苑边就是宣政外朝。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臣等在风yue场的隔壁商量国家大事吧?或者……商量不定的时候,我就跟鸿昭在赌场玩一把,谁赢了就听谁的。”
天子一愣,讪讪笑着挠头:“好像是不大妥当。”
太师不置可否,拿出最大的耐心,继续保持风雅,噙了一口茶。
天子的狗嘴里果然又吐出了新象牙:“要不我们……迁宫吧?”
太师实在撑不住了,一口茶喷到天子的石榴裙上,咳得昏天黑地。
“迁到上林苑,上林苑的房子也够大了。把天台宫腾出来……”天子翻着眼继续狂想。
荀子清冷冷补充了她的计划:“彻底变成大集市,拼着命地搂钱。”
凤翎嘟着嘴笑笑,再不说话。
荀朗又咳了一阵,望见她坏笑的容颜,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心口一热,动情地抚上了她的脸。
“很有趣。我被你逗得很开心。是我不好,不该为几个钱就愁眉苦脸,让你担心。”
“我是真的想赚钱嘛。”凤翎红了脸,娇羞的神态令荀子清看得痴迷。
荀朗笑了。
天子的目标达成,终于放弃了“经济振兴计划”。
可是,美景毕竟不能浪费了。不好赚来真金白银,也可以派其他用场嘛。
于是君臣两人脑袋一拍,想到了用这片美景作为“饲料”,去喂食帝国最会吟唱的“鸟儿”们——女帝的新后宫。
景朝立国五百年来,大概从没有一支后宫队伍能像帝君鸿煦的属下们那样奇葩。文澜苑里,没有世家子弟,也不见绝色美男,尽是一些不通武略,也不习经传,独会吟风弄月的文人秀士。
朝臣们只好把天子的这种怪癖归结于对帝君的专宠。因为大概只有这样的后宫佳丽,才不会把文秀的帝君吞吃干净吧?
经过一年来从里到外的全面改造,天台宫后朝已经从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的男宠中心,彻底变成了舞文弄墨,文人斗法的诗文学馆。虽然文弱酸腐未必就比春gong香气好闻多少。但是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文士再怎么吵嘴骂街,也比不上一群男倡吃飞醋、使绊子的杀伤力吧?
何况,这些文士除了脸面名头,也并没有什么实际利害冲突。
论争宠,皇帝连面儿都不见。论争利,因为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所以后宫等级也完全被打破,所有侍君都换成了翰墨供奉的新头衔,领着一样的俸禄。
大家都一样,你还争个啥?
这还不算最离经叛道的。更让老臣们呕出老血的是,这些翰墨供奉,在写完诗文后,还是可以每晚回家的。
是的。
你没有听错。
每晚回家,甚至……娶妻生子。
“后宫佳丽”已经变成了一个安逸的高薪养老职业,大家下班以后还可以过各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
这样的后宫,能不和谐吗?
鸿煦其实很感谢凤翎这种怪异的安排。他明白,这是天子给自己这只被囚禁内宫的落毛鹦鹉一次变相出仕的机会。
有了文澜苑,他便能同外朝的诸位大臣一样,堂堂正正替帝国出力,实现自己作为一个士子的价值。
在鸿煦的努力推动下,以文澜苑为中心,景朝的文人们空前活跃,创作出了一大批慷慨悲凉,既有古风,又歌时事的好诗文。
后来留名东夷文史,并且影响数朝的“景初气象”,便是由此开始的
……
宣政门到了,天子六骖一声嘶鸣,把驾车的荀朗从回忆中惊醒。
他扭回头,望望身后盛装的天子夫妇,想起有关文澜苑的那段往事,不由百感交集。
天子与帝君即使在大婚那一天,也不曾穿得这样招摇。
十二道朱紫深衣与明黄龙袍,羲和乾坤冕与昭明金冠,集凤剑与飞龙剑……
所有这一切都是帝国第一夫妇出席正式场合时,最奢华的装扮。
即便初夏的湿热已经十分难熬,他们汗透衣衫,却仍维持着明媚的笑容,套着这笨重的装扮,坐在銮驾上,在臣民的欢呼声中,从丹凤门一路行到天台宫,让整座帝都见证了他们的风华。
荀太师一身天青大礼服,法相庄严,姿容绝美,亲自为天子驾驭六匹龙驹,完成这一番巡游。
金吾羽林,文武百官,前后仪仗绵延数里。
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整个天台宫的贵胄们倾巢而出,演了一场难得一见的精彩大戏。
这一切,全是因为,天子从河南顺利归来了。
戏散之后,主角们回到了于飞殿。男主角鸿煦笑笑地遣去了宫娥侍从:“下去吧。我要与陛下……还有太师叙谈。”
配角们散开了,于飞殿静得可怕。
女帝脱去沉重的装扮,甚感轻松,欢欢喜喜扯过帝君的袍袖,乌溜溜的眼睛满是光彩。
“帝君哥哥,数月未见,我甚是想你呢。你仿佛……又瘦了。”
鸿煦凝望着天子,笑笑地沉默了好一阵。突然,一把带回袍袖,将犹在撒娇的天子重重推开。
“帝君哥哥!?”
天子倒在地上,不解地嘟起嘴,恼怒地回头望向帝君。
荀太师吃了一惊,忙俯身要去搀扶女帝,却被一道寒光挡住了去路。
原来是帝君的飞龙剑已经明晃晃出了鞘,架到了太师的对面。
帝君妖娆动人的笑容保存了整整一天,此刻却烟消云散了。一双美目杀气腾腾,俊俏的脸上凝满霜雪。
“荀子清,狗奸贼!你把陛下偷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