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翎坐在战车里,望着对面被剑刃抵住脖子的夏玄简直如坠梦中。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就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
夏玄同样不敢相信。
就在半个时辰前,身边这个挟持着他的臭小子,还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喊着:“小子无知,求世伯放我一条生路。”
“东皇这是何意啊?我见到你的主簿刘元礼,还有那匹青海骢,就知道你是亲自来了。既然你有胆子单刀赴会,就起来谈谈,咱们有话好说嘛。”
他看着鸿摄政涕泪横流的脸,哈哈大笑,心中十分惬意。
什么“景耀战神”,兵临城下时,被卸去了兵刃,夺去了战马,亲自求和,还不一样是个猥琐不堪的竖子?
他想,一个人即使英雄一世,若是不能有个好儿子继承,到头来也是会丢人现眼的吧。
比如埋在凉州城里的鸿烈,要是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现在这幅尊容,一定气得恨不能从坟里爬起来吧?
他想得十分得意。可这种得意只维持了一瞬。
下一瞬,丢盔弃甲,手无寸铁的鸿昭就突然拔出了乾王的佩剑,驾到了他的脖子上。
“世伯,得罪了。拳怕少壮,您的手脚……变慢了。”
竖子转哭为笑,脸上还挂着眼泪,眼中却已经只剩杀气,没有可怜。
夏玄心中暗骂,这个兔崽子为什么不去演戏,就冲这份哭笑俱全的演技,一定能赚大钱。
整个帅帐里的人都来不及反应,更不敢相信,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东皇,竟然亲自跑到敌营的帅帐来,做起了刺客的勾当。
那他准备怎么逃出遍布乾军的摩云岭呢?
还要带着一个疲惫不堪的臭丫头。
乾军在夏翊的统帅下,追击这个胆大包天的冒失鬼。
御史刘仪驾着战车行在岭间。他在入京做文官前也曾为鸿烈的车御,如今算是护着少主,重操旧业。
都尉恶来是鸿昭的贴身近卫,有万夫不当之勇,和历次战役一样,持着双戟护卫在车右为骖乘。
主帅鸿昭居左,把天子藏在身后,以剑挟持着双手被缚的夏玄,把他作为肉盾挡在前头。
他们的战车之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乾国的万千兵马,只要一个破绽,那些虎狼之师就会把他们碾成粉末。
“世侄,你还是放了老夫,留下天子。从长计议的好。”夏玄故作镇定,对持剑的鸿昭笑道。
鸿昭汗透战袍,冷笑一声。
“放了世伯?让世伯的良弓劲弩把我们射成刺猬吗?”
“主公,小心山头!”都尉恶来舞动双戟,挡开了山上射来的暗箭。
“世伯,看来你家公子,丝毫不顾及您的死活呢。”
夏玄听了,脸色铁青,暗暗咬牙。
凤翎与鸿昭背贴背,瞪大眼望着越逼越近的金乌兵将,沉声道:“鸿昭,我们走不脱了,你让我下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带着夏玄先跑路,否则摩云岭都是金乌兵,我们只有一乘战车如何能……”
“闭嘴!”鸿昭恼怒地冲天子吼了一声,“握好你的剑!”
凤翎被他吓得噤了声,只能咬牙继续防备。
战车行过下一个山头。
突然,鸿昭眼里放着灼灼的光彩,唇角轻牵,扯出狡黠的笑。
“谁说我们只有一乘战车。”
凤翎和夏玄都吃了一惊。正在发愣,但听东面山谷中,一阵喊杀声,惊天动地。
远远望见,映着冲天火光,万千铁骑一齐杀出。
“伏兵?!”
跟在车后的乾国兵马顿时慌了阵脚。
那些凭空出现的兵马,犹如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个个衣衫污秽,目光赤红,张牙舞爪,像要吃人。
天子的凤纹旗高高飘扬在兵马之间,旗下站定一将。与那些“地狱鬼兵”一样,白马银甲都已经染上了征尘污泥,脏得看不出原来面目,但是那张碧眼隆鼻的英俊脸庞却还是风采不减。
“四儿!?”天子认出来的是金吾卫,自然惊喜不已。
夏玄惨无人色,喃喃道:“海峰口……真的是海峰口……夏天……怎么可能?”
鸿昭冷冷笑道:“你不知道蚩尤人被咱东夷欺负了这些年,最擅长东躲西窜,遇水搭桥的吗?”
“蚩尤?!”夏玄这才意识到从海峰口沼泽里爬出来的“恶鬼”是蚩尤军。
夏玄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又一阵喊杀声从西面传来,这一回杀出的,是阵容齐整,顶盔掼甲的凉州铁骑。
乾国的中军被生生困在山谷中。前军后军已被冲散,喊杀声、刀剑声、惨叫声弥漫开去,叫人心惊胆寒。
“看着他!”鸿昭对凤翎使了个眼色,凤翎心领神会,立刻将剑架到夏玄的颈边。
鸿昭腾出手,操起搁在一边的长枪,与恶来一起,左冲右突,在乱兵间杀出一条血路。
战车长驱直入,到了景军本阵前。
“小四,主公回来了!”鸿昭又刺倒了一员贼将,扭头向慕容彻招呼。
“快带她走!”慕容彻一边掩护,一边高声回应。
阵型散开一个口子,放战车进入。
天子就此安全回銮。
一车人顺利脱险,站在坡上的工事后,隔着金戈铁马,看着那一边双面夹击的景军如何把乾兵打得落花流水。
几十座营寨果然都是诱饵。
夏玄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不该贪功冒进,进了这么个“大口袋”里被人家打了闷棍。
不过一个时辰,摩云岭的乾军就彻底溃败,四散奔逃了。
“启禀殿下,乾军逃回幽燕六郡。车骑将军正在追击。”
探马一声回报,让夏玄彻底灰了心。
这一仗,真是败得太窝囊了。
“乾王,”鸿昭扭头,对一脸懊丧的夏玄笑道,“我们还是……罢兵吧?”
“罢兵!?”夏玄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小娃娃。不明白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殿下,我们与平虏校尉的约定……”刘仪的话被鸿昭抬手截断了。
原来如此。
夏玄听了刘仪的话,暗暗咬紧了牙。
怪不得夏翊会坚持把天子带到阵前,怪不得他会知道景军要从海峰口突袭,怪不得鸿昭会在自己撤军前突然出现,请君入瓮。
原来金眼儿早与鸿昭勾结,此番撺掇自己南征,就是为了弑父弑君,借机抢班夺权吧?
虽然这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测,夏玄的背上依旧渗出了冷汗。
如果这样继续僵持,玉石俱焚,最终是谁会得利呢?
好像只有夏翊。
到时候只怕连夏睿的性命也会……
“鸿昭。”夏玄沉默了半晌,终于开了口,“东皇……我们罢兵……不过你要割让我已占得的一城六郡,还要岁封财货。”
御史刘仪蹙眉,不能接受夏玄的无理要求:“征西将军,事到如今,你还这般强硬,实在是……”
“果然英雄出少年。老夫戎马一生,第一次栽得如此难看。”夏玄根本就不管刘元礼的质疑,只是面目狰狞地瞪着鸿昭,“可我已是风烛残年,最后能拖上一个天子,一个摄政来陪葬也算不枉此生。我在幽燕还有二十万守军,足可与你一拼。”
“二十万?”鸿昭坏笑着蹙起眉。
“二十万。”夏玄死死咬牙,继续吹牛。
鸿昭忖了忖,沉声道:“好吧……一城六郡可以给你,岁封财货也不是难事。”
“殿下?!”刘仪惊讶不已,不明白鸿昭为什么要答应这种割地赔款的城下之盟。
鸿昭说得十分淡定。
“朝廷还要还给您一个乾王的封号,这也是您当之无愧的。”
“东皇到很慷慨。”夏玄狞笑着望望战在一边的凤翎,“皇帝陛下……怎么说呢?”
“我……”凤翎刚要开口,却被鸿昭抓住了手。
“天子,不过是我手中的傀儡。景朝就是我鸿家的买卖。我说要给,她还敢说个‘不’字吗?”
鸿昭轻轻说出这一句惊世骇俗的大实话,直把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震得嗔目结舌。
“陛下,臣……说的可对?”
“大奸贼”笑眯眯望着一脸错愕的天子。
所有人都把眼睛盯到了小女娃那张苍白的脸上。
终于,天子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但凭……东皇做主。”
于是,由权奸鸿昭一手促成,丧权辱国,臭名昭著的“幽燕之盟”就此达成。
直到十多年后,武宣盛世,景朝中兴之时,尽管乾国三州早就被收归版图,夏玄一门也被屠戮殆尽。百姓们谈起奸贼当年在凉州城下的这个劣迹,依旧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血肉。
好在,到了那一天,人们是骂也好,是赞也好,天子和摄政都已经听不到了。
此刻,王师踏着月色,退回凉州城。
天子把怀里的一坛小鱼放到案上,方觉精疲力竭,靠到摄政的身上:“没想到,它竟然活下来了,真是和我一样命大……”
摄政轻轻笑道:“没有心肝的东西,活得都长,祸害遗千年嘛。”
天子没有力气和他争,只是耍赖一般地把整个身子的分量都压到了他身上,想把他就地压死。
鸿摄政微笑不语,照单全收。
随着马车的颠簸,凤翎望着车顶的流苏,歇了好一阵,方恢复了些气力,悠悠道:“你刚才已经胜了,为什么还要放走夏玄,定那样的城下之盟呢?”
“因为我是卖国的奸贼,指挥失当啊。”
“我是在正经问你。”天子气鼓鼓咬咬唇。
“我也是在正经答你啊。”鸿昭抚着她的发,在她耳边笑笑道,“实话告诉你,此刻的凉州……是一座空城。你在摩云岭里看到的,就是全部守军了。”
“什么?!”凤翎惊得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