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金风送爽,正是踏月赏花,寻欢作乐的好时节。
幽幽月色中,一辆油壁香车悄悄停驻于皇城东侧,青宵门的硕大门洞内。
金吾卫慕容将军抱着宝刀靠在车边,一脸寒霜,十分不安。
“四儿,咱们快走吧。”
少年犹在忐忑,一只“肥蝙蝠”却已经乐颠颠飞出千万宫阙,飞到了油壁车前。
“你……你还真出来了?!”
凤翎这只“蝙蝠精”来得太突然了,少年金吾被吓得有些结结巴巴。
“君无戏言嘛。”天子抽抽鼻子,十分得意。
“老师他……”
慕容彻朝宫内望了望。
“哎呀。”凤翎赶忙揪住少年的胳膊,把他重新拖回黑漆漆的门洞里,沉声道,“你要作死啊?能不能小点声?别被他发现了。”
“是我作死还是你作死?”
少年小声咬牙切齿道。
天子没有理会,见到了暗夜里的油壁车十分满意。
“好四儿,果然手脚麻利。”
说罢忙忙就要上车。
“老师若是发现了,一定会宰了我的。”少年犹在迟疑,一脸为难。
“你这样磨磨蹭蹭,才是要被他发现。”
“你……你这穿的……”借着月光,少年终于看清了“蝙蝠”的着装,不由五官挪位,“你这样不是藏匿踪迹,而是更加招摇啊。”
“更加招摇?”皇帝陛下一愣,喜滋滋挤出一脸坏笑,“小子,算你有眼光。我穿男装十分俊俏耀眼吧?”
凤翎很感谢东夷男人近岁喜欢的褒衣博带,宽袍大袖的着装潮流。让她能把自己的一身肥肉,连同腹中的“二皇子”一同“完美无缺”的隐藏在玄色袍衫中。
至少她自己觉得是够“完美”的。
金吾卫看着她曲线分明的身段,得意洋洋的表情,欲哭无泪。
“你还是老老实实换回女装吧,我可不想被别人当成有奇怪癖好的人,更不想和一个脑满肠肥的宦官夜游。”
皇帝陛下翻着眼睛,想了一下,终于明白那个“脑满肠肥的宦官”说的就是“丰腴动人的天子”本尊。
于是,柳眉倒立,龙足一伸,照着慕容小四的屁股就是一脚。
只可惜,介于她与这个小屁孩的“气死个人的”身高差,加上这小屁孩被踢多后练就的一身躲闪大法,皇帝陛下的这一脚到底落了空。
“军情”紧急,这一边天子与金吾犹在纠缠,那一头,一声马嘶,“敌将”的马车已经出了皇城,不容凤翎再继续施用军法了,她愤愤然跳上车。
“熊孩子。连你也敢欺君。回头再跟你算账。”
……
长安城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横跨数街,占地巨大的市集。东市是直通丰河两岸东南各州的水路枢纽,西市则占据了旱路要冲,去往更为广阔的塞北西狄。
自景朝立国定都以来,除非战乱城破,只要天下稍定,南来北往的客商使节都会对此二市趋之若鹜,期望在这里发财致富,飞黄腾达。
近几十年,鸿家兴起,九州统一,朝廷便有机会腾出手经略西狄。自鸿昭上台主理军政,更是卯足了劲,软硬兼施地对付西北,军事上远交近攻,开疆拓土,经济上加强贸易,金钱利诱。不几年,便重新打通了因中土战乱而中断的贡道,还渐渐蚕食了许多西狄重镇。
占了地利的西市,也就此成了鸿昭西北战略的“战略要地”。
凤翎登基,荀朗辅政后,发挥了他比鸿昭更会“搂钱”的长处,把与西狄的生意做得更大。
去岁,朝廷干脆把主管外交封贡的鸿胪寺设在此处,直接管理每一笔贸易往来。
这样一来,借着西市的窗口,朝廷每年都能迅速有效地从西狄和乾国三州赚取大量真金白银。还能时时监控乃至左右西北各军政势力的动向。
鸿昭曾把荀朗的这个主意戏称作“不要脸的‘留下买路财’”。虽然他也知道,这些“买路财”中的大半其实是被他这个“山大王”拿去养兵马,抢地盘了。
荀朗则笑称:“留下他人的买路财总比光吃自己的子孙本要好。”
帝国当家凤翎对这两个混帐东西的缺德生意甚为满意,其实,即使她不满意,也并不能把这二位“账房”撼动分毫。
无论账房姓鸿姓荀,她这个当家,终究只是块华丽无用的招牌。
对于这一点,当家的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不快的。
这,就是有关西市的故事。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白天的,官方的西市。夜晚的西市才更加妖艳神奇。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夜晚的西市也称“鬼市”。参与鬼市交易的,不是“各路神仙”,就是“妖魔鬼怪”,无论你是鬼是妖,只要有银钱,就可以在鬼市买到天下所有的东西——珍宝、土地、官位、人命甚至国家。
鬼市是诡计的最好发酵场。
今夜,鬼市所处的长乐坊,依旧是整个帝国最热闹的所在。勾栏遍地,酒肆林立,衣香鬓影,舞乐曼妙,耀眼灯火中,东夷西狄,黄白黑红各色人种都在寻觅着各自的机会。
油壁车里的天子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热闹的景色。她十分懊丧地咬紧了牙关,因为她把“敌将”跟丢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跟上去些吧?”
凤翎气哼哼跳下车,埋怨慕容的不中用。
“还要怎么跟上去,再跟就被发现了。”
慕容彻毫不示弱,愤愤还击。
“就是你没本事,连跟个车都跟不住。”
“你到哪里去?!”
“我四处找找嘛。”
发现天子又要乱跑,金吾想起在甘泉吃过的亏,慌忙拦住了她。
“不许去。”
“你敢管我!?小屁孩。”
凤翎撇撇嘴,一脸不屑。
“谁是小屁孩?你才是小屁孩。就是你,胡作非为,非要去甘泉,才会害朝廷丢了幽燕六郡,还要每年封贡送钱,丧权辱国。你忘了摩云岭里差点被人宰掉的惨样了?”
“摩云岭……”
这一补刀实在是太到位了,补得天子脸色发白,哑口无言。
对于凤翎的吃瘪,慕容彻起先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过了一阵,发现她竟然就此沉默了,甚至露出了点一蹶不振的神色。少年到有些莫名的惶恐,讪讪低下头,偷眼观察起她的神色。
“喂!回去了好不好?我们跟不到了。”
天子依然没有应答。
“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肥蝙蝠”已经陷在有关甘泉和凉州的记忆里,怅然失了神。
夜静春山的何家村、旖旎危险的甘泉城、烽火狼烟的摩云岭、还有满天星斗的素水河……
一切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刻骨铭心的独特味道,那是她一直努力忘掉,却照样夜夜入梦的,薄荷草的清香……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那种草味,甚至偷偷在寝宫种下了一盆,每一夜,脱下了沉重的皇袍后,唯有闻着那种味道,才能安心入眠。
她不喜欢草味儿,从来就不喜欢,只是习惯,习惯到再也离不开……
“四儿,你说的对。如果有可能,我也宁愿自己没有走这一趟微服私访。”
“什么?”
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少年根本无法听明白。
凤翎惨然一笑。
自己在同一个熊孩子扯些什么呢?
慕容彻眨着一双碧眼,疑惑地打量着对面的女人。
五彩灯光映上她晶莹的唇瓣,嚣张痴傻的神色散去了,这毫无防备,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猛然想起那一夜,何村树林外,他曾听见的,那一场叫人心慌的梦魇。
那是十五年来,他曾经历过的,最荒唐的夜晚。
那一夜,他几乎就把自己假想成了林中的那个奸贼,拥有无可抗拒的力量,让顽劣的天子在侵占中彻底崩溃。
那些曾经勾起他心底凶兽的喘息与shen吟,就是从这张晶莹的嘴里传出的吧……
他望得出了神,竟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
他碰到了什么?
晶莹甜美,红艳娇嫩,还带着诱人的粘稠。
一串糖葫芦?!
少年惊讶地扭过头,顿时吓得面红耳赤。
“老……老师?!”
“子清?!”
君臣二人目瞪口呆。
只见被跟踪的“敌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边。清俊风雅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手里握着两串糖葫芦,甜甜蜜蜜地隔绝了怀春的少年和发愣的孕妇。
“糖葫芦?!”吃货一见“宝贝”,立刻眉开眼笑,忘记了跟踪的尴尬,“你不是说今年山楂不好,不让……”
“山楂药性发散,你本不能多吃,不过如今已过了三个月。你馋得不行的时候,可以略略吃几个。”
“原来……”
凤翎忖了忖,方明白他早在她初回宫时,便已经暗暗照顾起了她的有孕之身。彼时自己却还在纠结是否要哄骗他。
这么一想,不由羞愧难当,红着脸,低下了头。
“要不要?我手都酸了。”荀朗故意做出了一脸不耐烦。
“要的,要的。”
凤翎忙忙接了,这才看见糖葫芦后头少年面红耳赤的呆样,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收回手,护住了食。
荀朗笑得更加欢愉。
“给他一串吧。你也不能多吃。”
凤翎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慕容彻手里塞了一支。
少年接了,撞上荀朗柔和的目光,慌忙低头大大啃了一口。
“妈呀,熊孩子。比我还能吃。”
金吾卫夸张的吃相把吃货天子都吓了一跳。
慕容彻尴尬地背过身,假装去看对面街上的酒幌子。
凤翎莫名其妙地眨眨眼。
荀朗唇角一勾,不再分辨。
凤翎看见他身后雪白的宝马鶴影,放醒悟自己为何会跟丢。
“你原来没有坐车啊。”
“你一只在寻我?”
“我……我……咳咳……”
凤翎口里嚼着山楂,被他突然一问,意识到露了馅,心一慌,不防被噎得咳嗽起来。
荀朗蹙了眉,疼惜地轻拍她的背。
“已近深秋,霜寒露重,祖宗你就不要再这样出来乱折腾了吧。”
“我……咳咳……我担心……”
“担心?”
荀朗一脸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