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人总是提不起精神。小皇女凤翎刚在汤苑泡完温泉,浴在温柔的春阳里吃着甜羹,全身都酥酥软软,慵懒得睁不开眼。
突然,她想起来,自己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父亲。她忙从榻上爬起来,胡乱地整了身上的浴衣,披头散发地跑出门,开始在新建成的宫殿里四处寻找。
可是天台宫实在太大了,她迷了路,不知穿过了多少廊腰缦回,也没有找到正确的出口。
一阵风穿过重檐宫阙,鼓起了她的衣袖,凤翎像只大蛾子,循着最温暖的那束光,跌跌撞撞“飞”进了繁花盛开的御苑。
一树桃花下,俊俏的华服男子正在与黄衫少女对奕。凤翎认出那是帝君鸿轩与储君凤和。
见到她闯来了,还穿得这样随便,帝君惊异地瞪大了眼,手里的棋子落到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陛下!?”
鸿轩站起身,眼睛痴愣愣的,瞪得凤翎莫名其妙。
凤翎不知道他在叫谁,诧异地朝身后望了望。
并没有人。
她便仍是同往常一样,一抽鼻子,故意用一种十分滑稽的动作,趴在地上给这位嫡父磕了个七歪八扭的响头。
“帝君殿下,我在找我的父亲,您可知道他在何处?”
“你的父亲?”鸿轩的脸上现出疑惑。
凤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
“就是马夫龙骧啊。”
她抬起头,贼贼地笑。
“哦……是你……”
鸿轩好像这才看清她的长相,脸色顿时变得凝冷。
凤翎翻翻眼,心想这个傲慢的男人今天大概吃错了药,不知把她错认成了什么人。
“他在太庙伴驾。”
鸿轩坐回棋枰边,语调回复了一贯的冰冷高傲。
“伴驾!?”凤翎忖了忖,恍然悟道,“哦,我娘。”
鸿轩俊俏的眉角跳了一跳,脸色更加难看。
“那太庙是在……”
凤翎仍要不识相地追问。
天台宫刚刚建成,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根本不知道太庙的方位。
鸿轩拾起一子,斜睨了她一眼。孤高的眼神吓得凤翎咽了话,狼狈地吐了吐舌头。
坐在一旁的凤和,突然手捻棋子点了棋枰的一角,柔声提醒:“父君,东南角那里……可要小心了。”
毕竟是嫡女凤和,最是风雅良善。
凤翎听懂了,嘴角一勾,偷偷冲凤和挤了挤眼,感谢她的指点。
凤和用那双春水目回望了她一眼,脸上漏出了淡淡笑意,仍是无事一般地落了子。
“父君信不信?儿臣就快要赢了。”
女儿的话,便是慰藉春寒的良药。鸿轩脸上的寒霜消散了,微笑着刮了刮凤和的鼻子。
凤翎不想继续打扰这对父女的清净,悄悄退出了繁花庭院,往东南方跑去。
她跑得心急慌忙,又在装饰着琉璃灯的长长回廊里,结结实实撞上个人。
被撞的那人气哼哼训斥。
“失心疯一样的,是要往哪里去?”
凤翎一抬头,看清那张明媚的脸,不由有些慌张。
“姐姐?!”
凤鸣穿了一身戎装,锦袍玉带,秀发高束,神采飞扬,腰里还挎着紫金弓,像是刚刚出猎归来。见到妹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顿时上了火,立起眉,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
“是不是又没有写完功课,怕挨先生骂,才跑过来躲懒?”
“哎哟,哎哟。松手,痛死了!痛死了!”
凤翎五官挪位地哀嚎。
可是姐姐似乎不打算放过她。
凤翎眼珠一转,使出了杀手锏,冲着廊外一指,高声叫喊道:“你看那边!你的荀子清来了!正看着你呢!”
这一招果然见效。叱咤风云的大皇女一听荀小公子的名号,立时失了神,呆望着廊外,松了手。
“奸计”得逞,凤翎成功摆脱了姐姐的“魔爪”,扭头望见凤鸣头上的双凤钗摇摇曳曳,便嬉皮笑脸打趣道:“簪子上了头,姑娘要出阁。明日姐夫来了,准要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的。”
凤鸣却不接话,只是望着疯野的小妹,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凤翎见了这宁静美丽的容颜,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酸楚。
“姐姐?”她讪讪地收起笑,怯生生去扯姐姐的衣袖,“我们一起去寻父亲吧?他在太庙,陪着母亲。”
凤鸣没有理睬妹妹的邀约。
“翎儿,还不到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凤翎觉得,今天她遇见的每个人都怪怪的。
凤鸣笑得越发明媚,她从小妹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不用怕。制衡群贤,各尽其心,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突然,凤鸣抬起手,用食指指节,在凤翎的额头上敲了一记。
“哎哟,你做什么呀?!”
小皇女气鼓鼓捂住头,瞪着姐姐。
凤鸣笑眯眯。
“我可没工夫与你纠缠。还要去打只獐子呢。”
“獐子?天台宫里还有獐子?”
凤翎越发疑惑。
凤鸣理了理小妹鬓角散落的碎发,语气温柔。
“翎儿,等你寻到了父亲后,还要做些什么?”
凤翎咬了唇。
她被问住了。
她只是一味记得要找龙骧,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奇怪的宫苑。
有汤泉,有花园,甚至连獐子都有,却没有一个宫娥和侍卫……
她低着头,拼命回忆。怎么也想不明白。
凤鸣仿佛失去了耐心。
“我最讨厌你这犹豫不决的性子。我早同你说过,无论什么事,只要是按着自己心意去做的,无论是对是错,都不用后悔。”
“可是姐姐……姐姐?!”
凤翎慌忙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凤鸣已经走到了五彩回廊的拐角。
“这里春光正好,我要打獐子去了。”
“姐姐!”
凤鸣走了。
凤翎有些生气,更有些害怕。哪有这样的姐姐?知道她是个痴儿,脑子不好,还把她丢在这谜一样的回廊里,自个儿先跑了。
东南角……
太庙……
她在心里默念。
找到了父亲,也许就都能明白一切了吧?
她又走了许久,好不容易走出回廊,走到了一片巍峨的宫殿前。却发现殿前与其他地方一样,仍是空无一人,迷雾罩罩。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合着呼呼的风声隐隐透出不祥。
“丫头,你果然在这里!”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迷雾里喊她。
正疑惑时,却见一匹黝黑如墨的战马,气势汹汹,犹如地狱里的凶兽,冲破了浓浓雾气,向她疾驰而来。
马上还坐了员顶盔掼甲的战将。
是鸿烈的乌云骓?!
凤翎没看清人,先认出了马,心里一慌,扭头要跑,却被靖王一把抓上了马。
“你放开我!”小皇女在男人的臂弯间奋力挣扎,“我要寻我父亲!”
“丫头,金乌响马打进宫了。孤是来解救你的啊。”
凤翎只见过鸿烈一回,就是那一回,他把陪她装神弄鬼的鸿昭,揍得皮开肉绽。
靖王的脸还是和她记忆中一样,剑眉鹰目,威风凛凛。只是此刻,他轮廓分明的唇上还漾着得意的笑。
凤翎气炸肺腑,骂不绝口。
“你胡说!响马就是你!你这个该死的老贼!御道跑马,罪该万死!”
哪知鸿烈听了,不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欢愉。
“你还是心心念念,想着那个小子吗?孤带你去寻他好不好?”
凤翎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胯下的乌云骓一声长嘶,竟然腾空而起,带着靖王与她,驾风乘烟,飞离了万千宫阙。
凤翎惊骇非常,死死抓住战马黑色的鬃毛,紧紧闭着眼,不敢看脚底下的云气。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骓终于驻了足。
凤翎小心地睁开眼,竟然见到了一片苍翠的草原。
春阳西沉,天空是妩媚的粉紫色,风吹草低处,一道溪水潺潺,泛着点点波光。
溪水边,马夫龙骧正牵着枣红色的龙骧马,背对着她,望着对岸的朦胧烟树。
“不过去吗?”
身后的靖王笑呵呵提醒。
凤翎回过神,连忙从老贼的马上翻下来,向着那片芳草跑去。
“父亲!”
她颤声唤了一句。
龙骧听见了,转过身,放开了那匹龙骧马,踏着深深浅浅的芳草,向她缓缓行来。
一团酸热哽住了凤翎的喉口。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终于寻到了她的父亲。
他的父亲,和她印象中的一模一样,高大俊朗,映着那一片粉紫色的天空,仿佛一棵大树,可以由她卸下重担变回一只笨鸟,在他茂密的枝叶间,任性撒娇。
她欣喜地迎了上去,只恨不能把这些年寻觅他的委屈一次说完。
突然,远处的靖王在马上高声冲着他们喊了一句。
“小子!天子有诏,你去是不去?”
“有诏?什么诏?我并不曽听母亲……”
凤翎停住了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诏命,弄得不知所措。
龙骧却已经朗声回复:“天子有诏,岂可不奉?”
他的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鸿烈剑眉紧促,默默望了他好一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我在前头等着你。”
说完了这一句,鸿烈就策动乌云骓消失在茫茫草原的尽头。
凤翎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待她回过神,才发现龙骧已经回身要去牵马跟随鸿烈。
这一刻,让凤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
不,她不能再失掉他!
她拼命跑过去,一把搂住了龙骧的腰,焦急地哭喊道:“不要去!他是在骗你!在骗你的!”
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寻父。她拼了命地寻他,只是想告诉他,长安城里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要相信旁人的鬼话,不要傻乎乎遵守所有的旨意,更不要……被靖王杀掉。
离长安远一些,离鸿烈远一些。
她的父亲不该被鸿家人杀掉。
她疯了似地一遍遍提醒,一遍遍祈求,直到龙骧终于低下头,捧起了她的脸庞。
“陛下,我得去啊。翎儿她……需要我。”
“陛下?!父亲……你为什么……这样喊我?”
凤翎望着龙骧那对晶亮幽深的眼睛,陡然愣了神。
“你……你是!?”
她想起来了,自己从未见过父亲。父亲死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幼童。
可她却一眼认定了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龙骧”。
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
她惶惑地低头去看自己的穿戴。
皇袍?
朱紫色的皇袍?
和母亲一样的皇袍。
难道她已经变成了母亲?
变成了当朝天子?
她慌张地瞪大眼,恍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