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志》?”
女史孙季玉见到自己熟悉的书,不禁轻呼出声。
小姑娘这一句呼喊,到底叫对着孤灯愣了半天神的太师转过了头。
孙季玉不过二八年华,形容娇小,身段玲珑,青春不羁。最特别的要算那一双杏眼,乌溜溜,眼波流慧,贼光四射,透出顽劣。
她是破虏将军孙承刚的幺女。孙承刚镇守西北,年少时就跟着鸿烈出生入死,开疆拓土。武人出身的孙将军不曾给女儿多少闺秀教养,由着她混在军中骑射习武,弄得季玉姑娘年过及笄,仍然德容言工一无是处。
偏偏这丫头又眼高于顶,不肯就近寻个赳赳武夫,非要找风流倜傥,人品贵重的才肯出阁。孙承刚无法,只好厚着脸皮,向少主鸿昭开了口,替她在朝里谋了个女史的差事,学些规矩,积攒些人脉。
可惜京城世家的姑娘们太坏了,就是有东皇的引荐也不顶事。她们才不会纵容一个庶族武将的女儿踏入她们的圈子呢。季玉来长安不过三月,一直就在内阁值的夜班,莫说皇帝,就连众位大人们也只在换班时遇上过一两回。
好在那一两回里遇见的,都是内阁第一俊杰——“青衫荀郎”。黄昏时分,荀朗陪皇帝吃完点心,偶尔会回到阁里带一些文书。
季玉和其他女史一样,早就默默仰慕了这位大人许久。今晚碰上他来夜读,实在是意外收获。
可惜,荀朗并不认得她,只是觉得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似曾相识。
“姑娘是……”
孙季玉看见荀朗如玉的容颜,才想起自己破了奉茶不语的规矩,不由红了脸,讪讪笑着行了一礼道:“卑职孙季玉,是今晚当值的殿前女史。”
“哦,原来是破虏将军的千金。”荀朗笑笑抬手,示意免礼,一指案上道,“这本书……姑娘也曾看过吗?”
“看过?”荀朗的问话让季玉来了精神,她瞪着眼睛,惊讶道:“太师,这是《安乐志》!《安乐志》啊!”
荀朗被她咋咋呼呼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蹙起眉,疑惑地望着她。
“《安乐志》……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吗?”
“了不得!何止了不得,简直就是本奇书啊。”
荀朗看她面皮涨红,神采飞扬的表情,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想着曾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
孙姑娘浑然不知,照样卖力介绍自己的心头所好。
“有谁会不曾看过《安乐志》啊?已经风行好一阵了。那书里的刘明辉真不是个东西,公子文鸯对他那样好,为他丢了家业,别了亲人,跟着他餐风露宿,吃尽了苦,他竟然还跑到仪凤楼去缠上了一秤金。那个妖孽一秤金也真够绝的,竟然为了争口气,死死霸着刘明辉,连性命都不要了……”孙季玉突然止住滔滔不绝的介绍,想到了什么,翻翻眼瞪着一脸茫然的荀朗,脸上泛起暧mei的红晕,“太师您大半夜来看这本书,难不成……难不成……”
孙季玉眼中痴愣愣的神色表明了,她脑袋里已经开始勾画一篇关于荀太师和他的情郎的传奇话本了。
少女的臆想真是最可怕的东西,乱看风月话本的少女就更能乱想了。
荀朗想起来了。
面前这花痴一般的表情,竟与那人一模一样。
那人此刻会在哪里?
已经在鬼市妖洞里实践书中所学了吧?
他办完与乾国人的交易,不想回到冰冷冷没有活气的神宫,便等在长乐坊街口的酒肆,就着烈烈西风,望着对面“闲情咏”流光溢彩的灯火,自斟自饮。
可是直等到乌云翻滚,狂风大作,也没能等到那辆油璧车收心归来。
卖酒少年气哼哼弄不明白。他觉得这个衣冠楚楚的客人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跑到他的小酒铺赖着不走,对面的风光不比他这里好上万倍吗?难道是又一个对花魁绮罗求之不得的纨绔?亦或者他是“忘忧”服多了,到这里来吃酒散药的?看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到真像是个药瘾发作的人。
“这位公子,良宵虽好,可看这鬼天气就要下雨,小的要收摊了。您也快回去吧。”
店家下了逐客令,荀太师只好讪讪起身,骂句“扫兴”,就此结束夜游。
雨要下了,她仍不肯回来,他却已经无处可以“回去”。偌大一个长安城里,没有一盏灯火会为他而留。
当荀朗像个幽魂一样,在雨幕里游回内阁时,着实把当值的羽林和宫娥吓了一跳。
太师上班的时间也太早了,这样朝乾夕惕,殚精竭虑,当真是江山社稷之幸啊,景朝天下能不安泰吗?
除了伺候茶水的孙季玉,只怕没有人会知道,太师虽然上班很早,却并不是来正经办公的。他在晨光前到来,挑灯夜读,看的是这一本乱七八糟的《安乐志》。
“我确实是漏做了一门功课,错过了许多风光啊。”荀朗回过神,噙了口茶,微微笑道,“这书里的故事,除了那个男风情杀的,你还喜欢哪一篇?”
“我?!”孙季玉有些惊讶,她不曾想到风雅清高的太师会同她一个黄毛丫头扯闲天,谈的还是她最喜欢的话本。
“还……还有《羽林郎》,也叫《锦绣缘》。”
“《锦绣缘》?”
“恩。”
“说的是什么?这一篇我倒还没有看过。”
……
一场读书心得交流会,就这样在青绿山水之后,欢快展开。
说书的和听书的全都沉醉在故事里,浑然不知骤雨渐止,屏风外已经来了个了不得的听客。
凤翎坐在织毯上,抱膝听着屏风后头的欢声笑语,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讲的地方传奇和话本故事,一个个全都精彩有趣,有一些竟连她都不知道。
她更加不知道的是,原来荀朗也能笑得这样开怀。凤翎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贸然闯进去。
多少年了,无论是悲是喜,荀子清的脸上总是保持着风雅从容的微笑,从不逾越礼仪,那双墨玉般温润的美目上也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无论凤翎闹什么笑话,耍什么宝,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君臣名分。她姓凤,还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要想活命,就只能五毒俱全,越来越坏,永远变不回那个青春无畏的纯洁女娃。这,才是最要命的。
天子暗暗叹了一声,颓然垂下头,努力回忆事情是在哪里变了味。
“哎呀?!这……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凤翎的沉思被女娃的一声惊呼打断。
听壁脚被发现了。
不知何时,孙季玉已经端着茶盘走了出来,看见屏风后那一团人影,被吓了一跳。
天子茫然抬起头。
孙姑娘到底是将门虎女,端的是一条“好汉”,竟已经气哼哼走上前,弯下腰,一把揪起了“鬼东西”的脖领子,将她揪了过去:“你是要来行刺的吗?”
凤翎没有想到这个女娃年纪虽小,力气却大,且手上还颇有几分功夫。她因失神而被掐住了弱点,只能狼狈地求饶:“哎呦!是我,是我!快松手!”
荀朗听见声音,从书斋里走出来,就着屏风间透过的昏黄灯光,看见了那个让他等了一晚上,最后却躲在外头听壁脚的婆娘。
凤翎尴尬地望着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子清”二字卡在喉咙口,滚了又滚,终究也没能说出来。
荀朗的脸上闪过一丝凄怆,立刻又回复了惯有的风雅从容,笑得春风和煦,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天子与他的日常玩闹。
“陛下?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陛下?!”孙季玉吓得松了手,十分惊诧地盯着凤翎又重复了一般,“陛下?”
“我……我来……”
凤翎没有理会僵立一旁,又惊又惧的小女娃。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准备了什么样的说词,只是低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荀朗将她搀起来,凝视着她窘迫不安的样子,默了一阵,抬手指指地上的食盒。
“是……吃点心么?”
“吃点心?!”凤翎惊讶地抬起头,撞见荀朗平静的脸庞,心悸莫名,忙识相地点头道,“哦……是……是……吃点心。你在这里偷的什么嘴,我也要……”
想到“偷嘴”二字十分不妥,她不由又心虚地红了脸,一时语塞。
荀朗发现她赤着脚,裙角上还有斑斑水渍,轻轻叹了一声,扭头吩咐道:“孙姑娘,劳烦你去尚宫那里,着她们打好热水,再寻一双干净的袜子来。伺候陛下洗漱。”
“是……是……”孙季玉很感谢荀朗用这一句吩咐,把她从惊驾的罪名里解救出来,慌忙应了,磕头离去。
“朝会的时间还早,陛下去里头歇一歇吧?坐下了,才好吃点心啊。”
凤翎默默无语,跟着荀朗步入了书斋。
荀朗把食盒放到书案上,收拾起摊开的书册,扭回头,发现天子已经背靠着烛火坐到了东南角的紫檀榻上。
天光晦暗,荀朗根本就看不清她脸上的形容表情,只见着黑黢黢一团人影。
自打从甘泉怀了“龙子”归来,她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自己,今日也是一样。他心里发焦,嘴上便没有了好气。
“为什么坐到那里?”
“这里暗些。”
“暗?”
“我的衣服……”
“衣服怎么了?”
“太难看了嘛……”凤翎缩在黑暗里,努力演出一副嘻嘻哈哈,“妆也没有画,头发乱蓬蓬的,腰身更是粗得不像话,又脏兮兮淋了雨……”
“主公的戏言真是好笑。”荀朗将手里的书随手扔回案上。
他扔得并不重,可是书斋太过安静,“啪”的一声,仍旧把天子的话吓断了。
凤翎看着他淡然从容的侧影,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荀朗低头扶着案边,嘴唇扯着笑,脸上却霜雪凝冷:“难道你曾经美艳迷人过吗?”
她愣了半晌,定了神,方左顾右盼地笑笑应道:“说的也是。我从来就没有好看过啊。我……”
她话没说完,下颚就被粗暴地扼住了。装疯卖傻的脸被掰到了烛火底下,映着灼灼火光,瞬间写满惊惶。
正在审视她的这双眼睛是何其陌生。仿佛地狱里潜藏的焰火即将喷发,吞噬天地。
“子……子清……这个灯……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