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雷霆莫非君恩,翎公主终于长成了一代君王。
也罢。
陈凌暗叹一声,扬起脖子,将那水酒一饮而尽,叩头谢完恩,开始了陈述。
他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丑脸上却依旧挂着坦然的笑。
凤翎冷脸望着他的坦然,心里暗自欣慰。
她没有看错。陈子超是真正的獬豸神兽,面丑心善,头上一只角,心里一根筋,一心只求公平,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甚至面对死亡时,他也毫不动摇。
她记得,那一年,姐姐把他从城下的苦役堆里捡来时,他怀里藏着《景律》,脸上也是挂着这种坦然的笑容。
凤鸣姐妹知道陈璋舍弃幼子,把陈凌当做冒认官亲,擅闯城门的小贼,并不是为了维护法纪,而是为了在腥风血雨中与荀家撇清关系,求得自保。
陈凌却一心以为自己可以凭借申诉寻得一个公道,就像当初在荀府被夫人冤枉时一样。
凤翎记得,姐姐听完陈子超的叙述后,曾经这样点评——“真是个迂腐不堪的笨瓜。比子清差远了。世道险恶,谁来同你讲法?就是亲爹也照样坑你,要不是我们去捞,你早就埋在城根下了。”
看来,鸣公主虽救了陈凌,却并不认同他的想法,只想拿他当成一招暗棋,叫他借着特殊出身,去行窥伺侦查的勾当。
侦查是陈凌的强项,所以他也能把绣衣直使这个天底下最阴暗的工作做得很好。可是,遗憾的是,即使做了十多年暗探,陈凌也并不喜欢他的本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想戴上獬豸冠,用光明的手段去惩奸除恶。
世事难料,十多年后,英明神武的鸣公主去了,反是那个整天冲他吐苦水的“花痴”翎公主给了陈凌廷尉之职,也给了他实现理想的机会。
新政推行四年,《景律》经陈廷尉多次增删修改,更加有理有据,百姓有法可依,循规蹈矩,士农工商各守本分,帝国秩序一时谨严无比。
龙门堡一役后,无论是云游在外的荀相,还是镇守长安的东皇,都把利剑指向了地方上那些图谋不轨的世族大家。清查就此开始,不少达官贵人的脏臭老底被揭开,小至cao菅人命,贪zang枉法,大至出献城池,通敌叛国。每一查出,必是朝廷耸动,百姓唾骂。
虽然御座空虚,可是有“影子内阁”做鹰犬,摄政东皇为猎人,廷尉府衙当弓箭,从上到下,从大到小,无论是何奸邪,都能********。
是以,即使没有天子亲临,景初新法也照样在顺利实施。
可偏偏到了此时,战役到了关键时刻,天子却下令收兵?“猎人”东皇也躲出去游玩?
这让只求惩奸除恶的陈廷尉十分窝火。他既然潜到荀朗身边,自然要同那些清流言官一起,维护荀相的施政。可是这一回,驳斥“大赦天下”的恶令,却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荀朗,更是为了维护公义。
大赦天下!?
这种朝令夕改,妄顾法纪的昏招如何能用得?
此例一开,今后新法威信何存?
主公不是为跟权臣们斗气而糊涂了吧?
陈凌的陈情思路清明,口辩超群。
可是坐在对面的凤翎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知道,陈凌说的都是好话,道的都是正理,只是有一点出了错——他直到今天竟也不能明白,很多时候,像她和凤鸣这样的人是不能讲理依法的。
凤翎听不进去。
鸿煦却听得很认真,秀眉微蹙,聚精会神。
凤翎偷眼看帝君那张皎如明月的俊脸,努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来。果真造化神奇,一个鸿烈竟然生出了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儿子。
假模假式出去秋猎的那位摄政,他肚里的肠子若是能干净些,眼里的杀气若是能消减些,哪怕只学得帝君一半的纯良,她也不会这样担惊受怕吧?
那个该死的混账东西……
杀千刀的混账东西……
这会儿又会躲在哪里,和谁风流快活呢?
想到鸿昭,她动了心神,乱了气息,待看见陈凌脸颊上残留的一点墨黑痕迹时,凤翎不由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就在她的心口上,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秘密若是让他看到了……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重又回过了神。
陈凌的陈述刚刚说完,却听帝君的随身侍郎在院门外高声通报,请求觐见。
鸿煦离席,去听消息,功夫不大,回到亭中,对天子跪禀道:“启奏陛下,宣德门外谏言的朝臣已经全部退去了。”
“怎么?!”
陈凌吃了一惊。
荀朗占着理的,怎么反到鸣金了?
凤翎微微一笑,道声“有劳爱卿”,复又请鸿煦归坐,接着冷声对陈凌道:“他们识相,先走了。你还闹么?”
陈凌不知如何作答,她该知道,他并不是真替荀朗在闹。
不等陈凌回话,凤翎又修正了道:“哦,朕忘了。你已经吃了毒酒。就是不闹,也快要死了。”
这个主公,还真是意气用事了吗?
陈凌一咬牙,终于放起了杀招。
“陛下,自来戡定祸乱者,未有无诛而能有济者。姑息纵容,只会败坏国本。陛下……圣德帝君当年遭逢不幸,难道不也是因为法纪不明么?世家贵胄竟可以随意cao菅人命而不受……”
“放肆!陈子超。”凤翎厉声打断了陈凌的谏言,“今日论的是什么?你敢妄言朕的家事,难道不怕掉头?!”
陈凌一愣,苦笑道:“陛下,您忘了,臣已是将死之人。”
他们的对话终究是让鸿煦听懂了。有关龙骧之死,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新说法。
帝君的眼里满是惊异。
“圣德帝君难道不是病故,竟是被奸人所害?”
凤翎咬了牙,脸色一阵发白,扭头不看鸿煦,只死死盯住陈凌。
“爱卿休听这狂徒胡言。他是……死前犯浑。”
陈凌看见天子的气恼,帝君的疑惑,顿时明白自己一时情急,竟差一点离间了他二人的关系,忙叩首道:“陛下……恕罪。确实是臣口不择言,胡编妄论。”
鸿煦仍是满腹狐疑,但见天子不悦,也只能按下不表。
凤翎默了半晌,方缓缓对陈凌道:“你的陈情,朕已听毕。朕只想最后问你一句,在你自己看来……你是否忠正之士?你所陈之理又是否正确?”
陈凌鹰眼锐利毫不迟疑。
“臣不存私心,所言俱是治国之正道。”
“好。若你所言为正道。你越宫惊驾,朕依律赐你毒酒,是否正确?”
陈凌恭恭敬敬拱手认罪。
“陛下依法而行,臣甘愿领刑。”
“好。你甘愿领刑,可又自认是忠正之士。朕现在依你的正道将你这个忠正之士诛杀,那么……”凤翎唇上现出一丝冷笑,“朕岂非成了滥杀的昏君?”
陈凌没有想到这一层,蹙眉望向了天子。
“可是朕若徇私情,赦免了你的死罪,就又毁伤了你口中的正道,照样也是执政不公的昏君。”
“这……”
陈凌语塞,天子柳眉倒立,一拍桌案。
“陈子超,你的正道算是什么东西?可是专门用来陷害朕的?你知法犯法,闯宫直谏,又算不算是毁伤正道?”
“陛下……”
陈凌拱手想要辩白,却被天子抬手止住。
“也罢。反正你冥顽不灵,就是要与朕作对。你做不了忠正之士,我也做不成贤明之君。”她冷冷一笑,站起身,“你们个个都来找我的麻烦。我也早就不想穿这身皇袍了。倒不如……”
陈凌惊呆了,因为他看到对面那位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女皇帝,竟然已经扯开了自己的朱紫皇袍,咬牙切齿地往下脱。
突然发作的泼妇本色实在让廷尉大人瞠目结舌。
鸿煦也被吓了一跳,看她宽衣解带,更是又气又急。
怎么,你说不动他,竟要色诱不成?难道还要衣衫不整,风情万种地论政?!
你敢?!
帝君本能地起身想阻止,差点就要当场捉这疯婆娘回屋,执行家法,不对……是替兄长……执行家法。
可皇帝手脚很快,等两个男人反应过来,一“团”皇袍已经被脱了下来,又准又狠扔到了廷尉大人的獬豸冠上。
“滚你的!老娘不干了。”
她老人家撒泼完毕,气鼓鼓走回原位,弯下腰,又另取了一只玉杯,倒起了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