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愁无眠,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君臣们决定先把“毒酒”吃光。
酒过三巡后,人已微醺,天子开始替臣子把盏,臣子们也乱了礼数,享受着娇娘天子的服务,大大方方吃起来。
大概人一醉,就和梦中一样,只爱讲家乡土话,反正皇帝和廷尉这一回喝到最后,就忘记了京城官话,酒气熏熏,哩哩啦啦讲起了崖州方言。
崖州方言虽然软糯,听来却不大上台面,凤翎少时一直就只跟白芍和陈凌讲,就连与凤鸣、荀朗交谈时也是字正腔圆的帝du腔。
“我同你讲。你今朝的谏言算是彻底完结了。我应该也算被你惹毛了。明朝,我下个诏,把你贬转甘泉龙潭,你手里的事么……就让廷尉丞暂替吧。”
天子笑眯眯说的这一句,让陈凌傻了眼。
看他发愣,凤翎坏笑。
“难道你不想白芍?据说她和那小白脸石如清已然合作无间。人家乖巧温柔,又比你长得好看,万一……”
陈凌被提起要害,心上一跳,面红耳赤:“主公你这说的啥话。”
“不是崖州话嘛。”她仍是笑,咽了口酒,轻轻道,“我同你讲正经的。我之所以不在房里会你,就是怕隔墙有耳,反而亭子里倒好,敞敞亮亮看得清。你只要从这院里出去,你阿哥的人就会卯牢你。你被革了职,记得要愁眉苦脸一点。我最后还会在门口,骂上你两句的……”
陈凌蹙眉。
“你这点花头,无有高明之处,只怕骗不牢他。”
“我不高明,你要高明啊。全要看你回去怎么做了。这十几年你不都做得好好的嘛。除了龙门堡那里,你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陈凌咬了牙。
“我那时也是无有办法。”
“他会信你,关键……还是因为有你家老大人死心塌地在他手里押着,毕竟血浓于水,他用人时,是很信这一条的……”凤翎笑笑说完这一句,转身替一旁的帝君斟酒,“阿哥,难为你陪我憋了许久,再吃杯酒,散散心。”
鸿煦并不明白她嗲溜溜说的什么,但看她柔美的笑容,仍是莫名愉悦,便也不客套了,乖乖把玉杯伸了过去。
想到对荀家忠心耿耿的陈璋,“不肖子”陈凌不由苦笑。
“可惜阿哥不知道,我这人是六亲不认的。乱了法纪,就是亲骨肉也……”
“你不认?”凤翎放下酒盏,睨着廷尉的疤面,“不认,怎么宫变之后,听到我只是贬你家大人回乡,并未深究治罪时。你会那么高兴?”见陈凌怔愣,凤翎又微微一笑,“法么,是不容情的,可执法的是活人。岂能无情?所以那一回我才特意叫你去北边查邹禁,怕的就是你留在这里。万一他们发难,你会难办,后来果然就……”
她叹了一声,低头自吃了口酒。
陈凌脸上一阵尴尬,鹰眼微微一瞥鸿煦,扯开话题:“龙门那个事,你也知道,他家阿哥大概是冤枉的,你……”
凤翎讪讪。
“谁知道。他再冤枉,暗堡门前那通屁,总是他自己放的。这只杀千刀的臭东西……”
见她脸红,这一回,轮到了陈凌坏笑。
“还有,我家阿哥么……大概也是真的欢喜你的。”
凤翎越发讪讪,低着头喃喃自语。
“大概……谁知道,他要是不欢喜,为啥要为我断指,害我难过得要死,我宁愿自己少一只手也比这样好。可是,他要是欢喜,为啥又……”她默了片刻,苦笑着,抬起头,“反正我现在也不好让他不欢喜。这里事情差不多了,你回转去后,也算脱困,和白芍一起帮我看着南边。你阿哥的买卖还有根基都在那里,我的也一样。”
陈凌蹙眉。
“我们都不在了,你……”
“外朝内廷现有的那些人,也还不错。至于绣衣使这摊子事,你也该让小辈们露露手了。”
“她肯定会骂我——不好好守着主公,死过来腻什么。”
凤翎咯咯笑起来,不去理他,扭头对鸿煦道:“阿哥,不好意思,怠慢了你。你看看,我碰到的都是些贼佬,只有你一个是好人。”
鸿煦笑笑不语。
对他这个帝du人来讲,她讲的崖州话就像外国话,他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听懂了,她就不能这样开开心心地说了。
他只是静静望着天子,如玉的脸上虽然清冷依旧,眼中却终究漏出了盈盈的光彩。
陈凌一扭头,看见鸿煦那副动情的模样,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亲娘祖奶奶啊,不要告诉我连帝君也……
他无限崇敬地扭头看了看凤翎。
主公自从登了基,也不知是吃了灵丹妙药,还是练了狐媚妖法。桃花运挡也挡不住。先是荀朗表白,后有鸿昭强取,如今,竟然连这位高傲出尘的帝君也被攻略了吗?
她是怎么做到的,回头跟她取取经,省得白芍对他爱答不理的。
凤翎看见陈凌瞪着鹰眼直勾勾看她,便有些莫名地眨眨眼——做啥?你小子又憋什么坏?
陈凌也眨了眨眼,示意——陛下你这招蜂引蝶的功力见长啊。难道终于从肥狸猫修炼成九尾狐了?教教属下呗?
他呵呵一笑,又用土话道:“吓煞我了,秋天啊有桃花朵朵开。”
“开个屁。”
凤翎愤愤剜他一眼,再不理睬。
陈凌低下头,窃笑着想。
可惜啊,肥狸猫的桃花们来晚了。
她这种狐媚功夫要是能在年少时就露点苗头,一早把荀子清拿下,哪有今日这些牵三挂四,狗屁倒灶。他和白芍的耳朵也不知要少受多少罪呢。
想到荀子清,陈凌心一紧,却又笑不出来了。
不知那位经天纬地的兄长,此刻又在忙着什么?他倒要小心些才好。
……
陈凌先一步摘了獬豸冠,灰头土脸地出了院子。帝君与天子又对饮了好一阵,直到子夜将近,帝君才用车辇,送醉了的天子回超然台。
临出院时,凤翎满口酒气,仍不忘大骂了几句“忘恩负义的贼”、“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之类的气话,才晃悠悠上了车。
甫一上车,她便消停了。
原来是闹得过分,酒气上了头,昏沉沉,十分难受,便靠在车壁上休息。
鸿煦在她身边坐下,也有些微微发晕。
“妈呀!”突然她睁大眼睛叫了声,到把鸿煦吓了一跳,“我忘了,还有凤藻,要饿死了。”
鸿煦微微蹙眉。
“臣方才还以为,陛下会把归义王妃的事交与廷尉。”
她扶着额,神思昏昏,有气无力道。
“我不能六亲不认……她到底是我姐姐……血脉相连的。”
凤翎想起那一晚,龙门堡前,凤藻被诸侯围攻的情景,竟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感慨。说到底,她与凤藻,与凤家所有的宗室女眷一样,都是被世家玩弄的chang伎。
何况,两年前龙门堡那一劫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凌只知道荀朗设局引开了鸿昭,那劫持她入堡的人,到底姓什么呢?凤藻大概是知道的吧……
凤翎既指望能从凤藻嘴里听到真相,又害怕面对那个真相。所以一直拖延至今。
鸿煦并不明白她悲伤的原因里还有这一层,只当她是心地良善念着血缘,才会留着这个再三谋她性命,篡她皇位的姐妹。
想到凤藻,他毕竟也有些物是人非的悲叹,便默然不语。
天子轻轻自语。
“再说……她的公案已了,两年前就被宣布死去。如何能按部就班,去找廷尉?这不是……打脸嘛。何况……”她扭过头,笑呵呵望着他,因为酒醉,面目俱都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妩媚,眼里水雾朦胧,脸上桃杏娇艳,“她是来求哥哥的,我不能……把这事告诉旁人,你的体面……我得顾及……不肯,不可……”
鸿煦见了这张脸,听了这番话,心口紧跳,越发酸涩满怀。
“麻烦哥哥去见她吧,叫她别闹……问她……要什么。”
她望着他,虽然醉了,却照样一脸严肃。
“我……”鸿煦被她看得气闷,也仿佛跟着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如何能去。我是帝君,你的后宫……”
“你不去……她闹得要死……很烦。大概她是知道点啥,你问……你问就知道了嘛。”
她扭回头,说话更不利索。
鸿煦轻轻喘一口气,默了片刻,苦笑道。
“臣明白了。陛下若要臣去审,臣会坦荡无私当好这回差。”
她摆摆手,一股酒气顶上来,昏天黑地。
“哥哥,你么……心太好,又被我利用了……太好会吃亏……哥哥……酒量……我不行,头疼要裂……躺会儿,躺会儿……到地方,你叫我,我就……”她话没说完,就靠着车壁,睡了过去。
随着步辇微微颠簸,失去控制的天子很快就把醉醺醺的脑袋靠到了帝君的肩上。
她睡得这样没有防备,让他莫名心慌起来。
鸿煦知道,她是兄长的心上人。
可他还是搂住了她。
他想,只亲一下,又能怎样。
好歹,他才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新婚那一年,他也曾赌气地亲她,换来的是她一个巴掌。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早已决定放下私yu。
可是再一次吻上这双微凉唇瓣时,竟然还是这样令他迷醉。
五年来,第一次,她醉在他怀里,柔顺乖巧,人事不知。
这种放心,让鸿煦越发愤懑。
大概她一直觉得他只是个傲气的怪胎,却从没想过,他,也是一个男人,也会为她心动。
战战兢兢尝够了她唇上的滋味。抚着那张桃花面,鸿煦脸上的清冷已经彻底碎裂了,眉目之间不见高傲,只有懊丧与羞怯。
他搂着她,黯然垂首,闻着她身上的酒气,发间的桂香,合上眼轻轻抱怨:“若不遇见,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