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理九野,潜龙勿用,奇山秀水,尽归冢宰。”
女娃不曾读过书,娇滴滴吟出的这一句,是她唯一会写,会背的现成话。她不大懂话里的意思,却照样把它当做了“神谕”。
有时候,升斗小民就是这样容易操控,只要你编的胡话被他信了,他便是被你卖了,也照样会供着你。
九野二十八宿所有门徒无论所司何职,不管身份贵贱,全都会背“神谕”,也都会在身上纹刻各自分坛的徽印,用以对天官冢宰表达效忠之意。
这个侍女身上绣的是金色的养神芝,那是钧天野的标识。
至于超然台里的那个女门徒么……
荀朗记得,她胸前绣的是支方茎、黄花、赤实的仙草。不同于九野的其他信众,那仙草是独属于大冢宰的族徽,上古传说,“其名曰荀,服之美人色”。
想到那一回观刑的故事,荀朗微微笑起来。
黥刻天子到底要比玩弄花魁更加过瘾。
他是十恶不赦,而她……是咎由自取。
……
自从那夜带凤翎一起看过萤火虫,荀朗就再没进过城,尽管属下一再催请,他却压着满腔经天纬地的抱负,真的守着“安歌”在云梦乡里平平顺顺过起日子。
东皇和宁狄郡主的婚期还没到,香艳故事就已传遍九州,就连淳朴的云梦乡人也喜滋滋谈论起贵人的趣事。
“吴夫子”夫妻二人却仿佛听不懂这些闲话。
荀朗想知道,山雨欲来中,“夫妻”二人,究竟谁的定力会更好。也想试试,她这一趟,究竟能陪着他安分多久。
终于,有一天,正逢夏末,天气渐凉。凤翎再也忍不住,怯生生提出想去城里玩耍。
荀朗自然知道她盘算些什么,便也顺水推舟答应:“我早想叫你去的。这一回我送你,大大方方地去,平平安安地回。再不要走夜路了。”
不安于室的“娘子”如蒙大赦,脸上漏出欢喜,“夫子”看懂了,记住了,然后笑眯眯与她一起出了飞鹰涧,入了长安城。二人约好各忙各的,五日之后在城东馆驿碰头,再一起回去。
可是到了第三日,荀朗犹在查看积压的公事,凤翎却提前寻来了。皇帝突然“诈尸”,差点把躲在馆驿拜见丞相的几个清流官员吓死,也让荀朗有些头疼。
虽说叫下级们见见真神,知道自己不是狐假虎威,也不是件坏事。不过皇帝陛下市侩一般不男不女的打扮,还有那副丧魂落魄,直眉楞眼的模样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荀朗只得送走外客,放下公务,拖她进内堂问话。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为云中君的急病。
“骅儿他肚子疼,发烧,又吐又拉的,已经一整天了。”
荀朗知道凤骅胎里带来隐疾,平日里无事一般,但有饮食不当,或是受凉受累,便有可能发作。他虽一直遣人暗中调理,可是病去如抽丝,要完全治好不是一日之功。这一回,也是因为孩子贪凉,偷吃了太多冰酪才会发病,不过两三日自会痊愈,并不会有什么损害。
“听你说来,太医令的诊断也没有错。孩子的肠胃弱,可能是吃了生冷。”
“不是的,我知道。他在发烧,就和我那时一模一样。”她扯住他的衣袖,可怜巴巴道,“子清,骅儿的病,只有你能治。你救救他,稚子无辜,罪孽皆由我起。我本不该要他,可是如今既已生下来,我……求你……”
“你莫要慌。君侯这病听来虽然骇人,却并不会有大碍,容我……”荀朗本无有杂念,待见她神情中分明透出惊恐和疑虑,忖了忖,忽然明白了她刚才话中深意,蹙眉道,“主公可是又在猜疑些什么?”
凤翎惊觉自己失言,忙挤出讨好的笑容:“我猜疑?没有啊。子清医道高明,仁心仁术,我还猜疑什么。”
她话虽这样说,脸色却已经白了。
不知何时起,她和荀朗在一起,就有种“伴君如伴虎”的紧张感。讽刺的是,偏偏在名义上,她才是他的“君”,他的“主公”。
凤翎哪里知道,荀朗不喜欢的,其实正是她这种谦卑的笑容。自从离了龙门堡,无论云游何方,除了那一夜满山萤火中,曾经偶露真情,其他时候,她对着他,就总是这样笑。
凤翎见荀朗凝眉不语,以为自己未能把意思表白清楚,忙补充道:“子清,你要相信。我来城里只是去看骅儿,绝不乱说乱动,不是为了扰乱朝政,更没有去找他,一次也没有。”
荀朗听她口不择言地解释,眉头锁得更紧:“找谁?”
“他……”天子一愣,闭上嘴,收住话,脸上现出桃杏之色。
荀朗暗自咬牙。
果然,提到那人时,她的“痴”劲便又漏了出来。
荀朗自然知道她不曾见他,也不敢见他,为了不见,甚至拒绝了那人替云中君侍疾的奏请。
可是,说来也怪,此刻,听她竭力表白这一切,并不能叫荀朗感到愉快。
“主公同我讲这些做什么呢?龙游于天,神行百变。谁能束缚得了。扰乱朝政……”荀朗淡淡一笑,“到底是谁在扰乱朝政。这朝廷,这天下原本不就是你的吗?”
凤翎语塞,觉得自己一定是因凤骅的病急昏了头,才句句都说不中他心意。她只得乖乖低头,讪讪道:“我错了。对不起。”
又来了。
又是这种毫无理由的赔罪。
不知为何,她越是乖顺,他就越是憋闷,直闷得心口出火。
“你哪里错了!?”
荀朗的语气陡然凶恶,竟把天子吓得嗔目结舌。
看见她眼中的惊恐。
荀朗扶了额,恨自己不该失态。
他们虽对面而立,却已隔了千山万水,再不能像往日那样亲密。
只要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就能把这种疏离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此刻,即使他故意挑刺,她也没有反唇相讥,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越发小心翼翼。
“我……我自来长安,哪里……都错了。子清,我会改正错误,守好本分。可是骅儿他,我就只剩他一个了,没有他……我就全完了。”
她的神色十分凄惶。好像云中君立刻就要被他害死。
荀朗愣住了。
他大概知道她说这话的原因。按白芍的说法,龙门堡留下的旧疾,让她再不能生育,甚至变成石女。荀朗也是好医师,更懂体察凤翎的言行。他知道“变成石女”纯是一句唬他的谎话。如今看她的口气,“不能生育”倒像是真的。
凤骅成了她此生唯一的子嗣,她会格外紧张也是人之常情,他又何尝不能体谅?
可是那一句“只有他了”,还是像冰水一般兜头泼了荀朗一个透心凉。
她是个好母亲,可是让她变成母亲的男人,却不是他。
在关键的位置上,他行错了棋。所以失去了原本享有的大好河山。
云梦乡中的田园牧歌不过自欺欺人,离了那人,她的心里已然荒凉。强装出千依百顺,温柔可爱都只为将自身化成一张丝网,包裹起最后的血脉,牢牢保护,垂死挣扎。
妒恨犹如毒牙,重又开始啃食荀朗。
“子清?!”
见他转身要走,凤翎着了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
荀朗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问:“你还要不要我去问君侯的病?”
“哦?好。多谢,多谢。”
天子闻言,感激得连连拱手作揖,颤颤巍巍,只差没有下跪。
……
凤翎错了。
荀朗确实没有做手脚。凤骅没有大碍,只是贪吃冰酪伤了肠胃。两天以后就又活蹦乱跳,无事一般。
风波过去了,余波却未曾平息。
天子错疑了荀相,只怕也又一次伤了那一颗忠心。
天子十分懊悔。可是懊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破镜或许能够重圆,嫌隙又岂能轻易弥合?
二人回家时,整整十里,竟然一路无言。
傍晚时分,眼看近了村舍,他们便依往日的习惯下马徒步而行,只听山中鸟鸣,脚畔溪流,吵得人心不安。偶尔有相熟的村妇见了凤翎,摇手同他们招呼,调侃她与夫子“夫妻情深”,搅得凤翎越发心慌。
荀朗牵着雪白的鹤影驹,缓缓行在前头。
灿灿余晖照到他挺拔清俊的身上,无人能够靠近,唯有投在碎石滩上的影子,紧紧相随,又瘦又长。
家快到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总要有人先开口。
“大冢宰。”
凤翎厚着脸皮,用玩笑的口气唤了一声。
荀朗驻了足,努力试了试,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只得转回头,停住脚步,等她自己走过来:“主公见笑了。那不过是臣拿来吓唬庶民的把戏。”
凤翎看他脸色依旧冷淡,忖了忖,把心一横,演出了当年的“花痴”表情。
“求你别生气了。”
“臣不曾生气。”
他答得很快,答完了便再没言语。
二人各自牵马,并肩而行,死一般的寂静又开始蔓延。
凤翎的笑容也有些僵了。
“子清,我一生所学大多源自于你,我的伎俩你也全都知道。这样说来,我……也算是你的门徒吧?”
他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凤翎故作浮夸地叹了一声。
“冢宰恩师啊,人说庙堂重忠,江湖重义。你为我尽忠十多年,我又岂敢不高举义旗呢?”
荀朗扭回头,蹙起眉,用墨玉一般幽深清冷的眼眸打量了她一阵,一拱手道:“深谢主公高义。”
凤翎一窘,犹自强做嬉笑:“恩师不信,要不让徒儿去纳个投名状孝敬您老人家?”
“投名状?”
荀朗站定了,显然对她的话有了兴趣。
凤翎也停了脚步,点头道:“无论是贪官,还是恶霸,我都可以去替大冢宰行侠仗义的。”
荀朗的眉挑了挑。
她的脸故作无赖,那双乌溜溜的明眸里却分明写满了哀求。
荀朗咬了咬牙,终于在唇上成功做出了戏谑笑容。
“我可不要个猪一样的刺客。”
凤翎闻言,如释重负,撇撇嘴笑道:“你还莫嫌。我是你一手养成的,我若是猪,你就是猪倌。”
他微笑着,沉吟片刻,忽然俯身凑近了,玉面之上现出诡异:“好徒儿,你要纳投名状,那就请你替本座去拿下那人的头颅吧?”
凤翎一惊。
“那人?谁……”
“就是那个权势滔天,足与为师比肩的人啊。”他微微笑着,故意伸出马鞭轻轻去拂她执缰的手,“杀掉他。就算是你的……投名状。旁人的头,本座可是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