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窃盗者斩手膑足一条就很不错。小蛮子,窃玉偷香也要看准对象,这,不过是给你个教训。若你仍是胡说,不肯老实招认,接下来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少年疼得蜷在地上,战栗不已,冷汗湿透了麻衣,可他嘴里却还在絮絮叨叨,不三不四:“我是恨你占了她,恨你占了陛下,我……”
少年话未说完,东皇就要杀人,眼看危在旦夕,一旁的王妃却突然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鸿昭疑惑地望向攸宁。
“蜘蛛。”
“蜘蛛?这么冷的天?”
“蜘蛛……”攸宁缓缓点头,面无表情,看着底下的少年,“背上还有红斑的。”
鸿昭莫名其妙。慕容彻却明白她的意思。
在他们床‖笫交欢的时候,攸宁曾经同他说过这样的趣事——西狄荒漠里有一种蜘蛛,硕大如盏,身有剧毒,雌蜘蛛腹部有红色斑点,总是在交配后立即咬死雄性配偶,蛮人管它叫“黑寡妇”。
她曾微笑着趴在他身上,一边夹紧他的身体,啜吻他的颈项,一边轻轻警告:“我就是黑寡妇。你的肉好吃么?”
慕容彻永远不能忘怀那一刻的享受与恐惧。
此刻,夏攸宁提起这种蜘蛛,是想告诫他,她心肠歹毒,贪婪无耻,而他,不过是她的猎物,实在没有必要死扛?
那么,要把她咬出来吗?
她,才是一切罪孽的根源,不是吗?
慕容彻想起无数个夜晚,夏攸宁玉‖体横‖陈妖艳美丽的模样。
该死的妖女……
要命的妖女……
事到如今,你为何又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慕容彻想不通。
就连夏攸宁自己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这样自掘坟墓,引火烧身?
少年听完了王妃的话,微微笑起来,他捂着已经无法动弹的右臂,咬牙招供道:“我没有什么同谋。你要惩戒,只管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摄政蹙了眉,他不能理解少年作死的行为,扭过头,轻唤一旁的王妃:“夫人?”
王妃似乎也被吓到了,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对面的少年,身子轻轻发颤。
“夫人?”
摄政唤了第二声,王妃终于回了神,抬起头,温柔而难看地笑着:“夫君……何事?”
鸿昭发现她脸上虽是在笑,扣着几案的指节却已经发白。他轻出一口气,微笑道:“夫人,你看,这个小子虽然狂悖倒还痴情,能为他的爱慕之心豁出性命。你向来宅心仁厚,要不要替他说上一句半句?”
“爱慕之心”?!
四个字如洪钟大吕,震入了这一对“露水鸳鸯”的耳中。
淫‖贼和妖女之间又能有什么“爱慕”?
攸宁凝望着鸿昭,紧抿唇瓣,一言不发,美丽的眼睛里满布血丝,直到摄政诧异地挑了眉,她才终于冷冷一笑,缓缓道:“东皇殿下,所有胆敢染污天子的狂徒,都是十恶不赦的,他日……必遭天谴,又何需妾身置喙?”
“所有染污天子的狂徒”?
这一刮两响的斥责,实在骂得极妙,骂得摄政也哈哈笑起来。
在最后一刻,夏攸宁终于还是忘记了伪装,露出了她血泪斑斑,咬牙切齿的真面目。
因这一句骂,鸿耀之才终于承认,对于女人,他是不能完全懂得的,他的傻妞却要比他高明百倍。
……
“慕容是个好孩子。”
“好个屁。”
“怎么不好?夏攸宁见多了老油条,对她来说,这种虎头虎脑,傻里傻气的孩子,最是可爱了。”
“你就知道看小伙子。当心看多了长针眼。”
“哎?是哪个死拖活拖叫我来看的?”
“你……”
“像只疯狗一样,脑袋有病,总是和毛孩子置气”。
“他送我个便宜儿子,我到该谢他不成?”
“攸宁一定会动心。”
“算了吧。你知道邹禁是被谁挑唆的?这个娘们儿妖得很。”
“她会的。我知道。你得好好珍惜这个便宜儿子,有了他,夏攸宁的妖气就保不住了。”
鸿昭想起那一晚,他与天子在离山上“捉奸”之后的对话,不由喃喃:“夫人高见。”
攸宁几乎绝望,却见鸿昭突然蹲下身,一把扯过了少年,将他扶正。
“坐好了!”
摄政的口气颇不耐烦。
攸宁以为他要下杀手,本能地长跪起身。
鸿昭的手搭上慕容的右肩,猛地一捏。
慕容彻只觉又一阵剧痛,虽然他咬紧牙关,却仍是不由地“哎”了一声。
“叫什么?不接上,怎么当差?”
鸿昭松手起身,一脸不屑。
慕容彻十分诧异,因为剧痛退去后,他的胳膊竟然又能动了。原来肩骨并未折断,只是被杀星拧得脱了臼,如今东皇又使了手段帮他重新接上了。
攸宁、慕容惊魂未定,却见鸿昭又从那锦盒中取出一只朱紫色包裹,口上贴了皇封。他将包裹置于几上,扯开皇封。
二人举目定睛一看,不由惊诧,包中装的竟然是紫绶金印和册封圣旨。
“慕容彻接旨。”
少年犹在迟疑,鸿昭却已经取过圣旨,打开了准备宣读。
“慕容彻接旨。”
摄政蹙眉重复了一遍。
受审的二人这才回神,慌忙对着手执圣旨的摄政下拜行礼。
“即日迁慕容彻为骠骑将军,领君少傅职,进封东乡侯。策曰:‘朕承天序,嗣奉洪业,除残靖乱。今寇虏作害,民被荼毒,思安之士,延颈鹤望。朕用怛然,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整军诰誓,将行天罚。以君忠毅,名宣遐迩,故特显命,领军进爵,兼司于京。其诞将天威,柔服以德,伐叛以刑,称朕意焉。’”
宣旨已罢,慕容彻痴痴发愣。
鸿昭卷起圣旨,又自怀中掏出一封笺,俯身放到少年跟前。
少年抖抖索索拆开去看。原来竟是天子的亲笔书信,与方才鸿昭所念那一道冠冕堂皇的圣旨不同,这手诏写得犹如家书——
“季明吾弟如晤:既得此信,足见卿乃赤诚君子。卿长于乱世,重诺而不贪生,处于危难,见利仍不忘义。愚姐闻之,由衷欣慰。近岁令卿左迁,皆因卿少不更事,屡遭构陷,令余忧心,念美玉不琢无以成器,故雪藏贤弟以待时机。
卿以一朝之差,丢官罢爵,经年磨砺,辛苦至今,当知世道艰难,人心叵测。
斗兽棋局,步步杀机。豺虎环伺,笨象孤危。何者济困?凛凛幼豹。
忆昔白龙鱼服,卿保愚姐,惩恶于空桑,脱困于摩云;猎狐决战,卿被冤屈,顶愚姐之罪,受恩师之杖;人日宫变,卿守小庐,引群凶失序,保皇子平安。凡此种种,岂可忘怀?
今愚姐远游,凶兽做乱,卿于波诡云谲之中固执操守,挺身而出,救助吾儿。此忠此信,令余泣下。
今将云中君托付贤弟,若得卿善加辅佐,则虽千难万险,豺虎窥伺,愚姐亦无忧矣。
良才难为,今得圆满,与卿印绶,付卿大任。愿卿努力前程,不负所望。
言之将近,百感交集,不知所云,忽念旧年桃花丸子之戏谑,不甚唏嘘。未知弟可曾觅得佳偶?
盼卿早结良缘,诞育子嗣,余当投桃报李,视如己出,不甚欢喜。
辛未十月十六夜四鼓,凤翎手书。”
这一封信仿如绵长丝线,穿起慕容彻与天子间的历历往事,竟把个少年看得心口发酸,眼圈泛红。
摄政见他早已读完了信,却犹趴在那里发懵,便提醒缓缓道:“慕容少傅,还不接旨么?”
“我……”少年抬头,望着鸿昭,瞠目结舌,努力开了几次口竟不能言语,良久,方稳住心神,恭恭敬敬接过印绶册书,伏地叩拜,“臣领旨……谢恩。”
鸿昭微微含笑。
“天子虽金口玉言,用人不疑。不过,她并没有听过你的陈情表白,我以为,陛下若听了少傅方才的言语一定……”
慕容想到自己刚才大谈偷窥沐浴,意‖淫天子的情境,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忙叩头道:“求东皇宽宥罪臣狂悖,万不要将臣的妄言染污天听。”
“哦,原来全是妄言吗?”
“确为妄言胡说。”
“很好。”鸿昭笑笑将少年搀起,“慕容少傅,诸位上卿将赴学宫,请君回府整装,听候诏命。云中君和他的同窗好友们虽然年幼,却是国之希望所在,望君善加护卫,不要再让食铁兽或是旁的什么野兽……发疯。”
攸宁分明看见,摄政说这话时,一双星眸望向的是她这一边。
慕容彻也发现了,忙叩头朗声道:“臣必当竭心尽力,万死不辞。”
鸿昭见了少年这副竭力表白的形容,便知他已明白利害,方微微颔首满意地笑道:“今日瑞雪洁白,清净庄严。天子也给了我一道旨——‘吉时已到,尘埃落定。上下同心,勿复相疑’。”
尘埃落定?
不再追究?
原来这奸贼竟有许大度量?
慕容彻忖了忖鸿昭之言,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对这奸贼磕了一个头:“谢陛下隆恩,东皇宽宥。”
……
慕容彻要走了。
临走之时,那一双碧眼终是忍不住望了一望攸宁。
攸宁这才发现,慕容彻眼底的蓝色与那伽的,不大一样。
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呢?
攸宁是真想知道。
可惜她已没有机会再去分辨了。
她有些后悔没能认认真真将他看清。
熟悉而又陌生的痛楚从攸宁心底蔓延开来。
慕容彻走了,进门时他是阶下囚,出门时他是东乡侯。
人生的机缘如此玄妙,路不能走错,门也不能入错。
夏攸宁抚着“诈孕”的肚子,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怔怔发愣。
她虽想过要杀凤骅,却从未参与到那个有关食铁兽的故事里。可她是夏攸宁,是乾国送来的“女祸”,还有过龙门堡的前科,所以慕容彻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这一次,也是她做的。
鸿昭已知她与慕容彻的关系。那日慕容彻闯出来护驾,今日又这样拼命维护她,这一切反倒坐实了攸宁谋杀的罪名。
攸宁猛然惊悟,吓出一身冷汗。
乾国与朝廷早晚要开战。鸿昭留着她与攸宇不过权宜之计。像她这样已被预约死亡的质子确实是最适合出来顶罪的。
她现在明白了,长安城里从来没有“意外”,一切“意外”的背后都有盘根错节。
她要对付的人是高手,比北疆的那些粗汉高明万倍。
比如这一次皇子遇袭,出手的准备周密,即使功亏一篑,也能没有破绽地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