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渐开,斜阳晚照,吴家门前的看客们方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今日这出好戏来得突然,散得仓促。
这戏说有劲可真有劲,说没劲也挺没劲。
虽然来的这个男主角俊俏得没有天理,可是看客们满心期待的是跌宕起伏,大洒狗血的故人相会,只要戏好,主角的扮相略次一些也没啥要紧。
那什么样的戏才算是好呢?
云梦乡的看官们是有自己的标准的。
风/月传奇要的就是牵三挂四,大吃飞醋,若是安歌能惊慌失措,哭哭闹闹,铁匠能气愤难平,打打骂骂,甚而抓住婆娘来个欲行非礼……
那才叫精彩,不对,不对,那才叫用情至深。如果那样,她们这些道德高尚的好邻居们一定会及时拉架,劝住这一场纠纷的。
可是邻居们失望了。她们忘记了,安歌虽生了女身,骨子里却是条好汉,一条好汉或许能打家劫舍,却绝对演不好感天动地的风/月戏码。
铁匠没有恼。安歌也没有怕,不但不怕,还亲亲热热一把挽住了铁匠的胳膊。
“哥哥!哎呀!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小妹一声?”
哥哥?小妹?
看官们瞪圆了眼睛。
“铁匠”愣了片刻,没有说话。安歌娇滴滴凑得更近,捏着他胳膊的手偷偷掐了一记,他才慌忙回神笑道:“哦……小妹……”
众人听他认了,不由在心里哀叹:没劲。
还以为是夫妻重逢,哪知竟是兄妹相会。
可这兄妹二人长得一点不像啊。安歌浓眉大眼,精灵古怪,铁匠俊秀风流,文质彬彬,难道是一个随爹,一个像妈?
众人犹在狐疑,安歌已笑嘻嘻向高邻们介绍了自己的兄长和侄子。
铁匠虽身沾尘泥却风度不改,带着少年跟班,文文雅雅冲婆娘们行了礼。
“晚生安远之这厢有礼。深谢高邻照拂我家妹子。”
“哎呀,原来是少东家。少东家有礼。少东家客气。”
婆娘们一见,慌忙还礼,满面堆笑,围着“安家少东”百般殷勤。
凤翎听了,掩唇窃笑,深谢鸿煦配合。看来无论在朝在野,鸿煦的美貌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瞬间赢得婆娘们的好感。看三姑六婆围着鸿煦问长问短的热情模样,虽然咋咋呼呼,象打翻了鸡笼,可那神情其实和禁宫里那些弱柳扶风的宫娥也没啥区别。
还好天色渐昏,映着晚霞,妇人们没有发现,“安家少东”的脸已经红得发烫,不像访妹的兄长,倒像被调戏的娇娘。
凤骅不管他们哥哥妹妹,只是拉着凤翎,一声声喊着:“娘娘陪我玩。娘娘陪我。”
想要引起注意的还有已在一旁闷了半天的“小霸王”。
“姑奶奶……”作死行家王二伸出脑袋,挤到凤翎身边小声道,“你不是说你家是做打铁生意的么?我看大……大伯父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鸿煦。鸿煦听明白,这“大伯父”竟指的是他,险些没背过气去。看这说话的闲汉,年纪与他差不多,只怕还大上两三岁,如何就叫得这样客气?
再看凤翎,一双杏眼瞪着闲汉,凶光毕露,咬牙切齿:“王二,你可是皮又痒了?”
“小霸王”吓得一激灵,再不/犯贱,耷拉下脑袋活像只遭瘟的鹌鹑。
这回轮到鸿煦窃笑了。看来不管在朝在野,母老虎的赫赫天威都是不会减损的。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不学无术么?我家兄长是个读书人,他虽继承了祖业,却只是管账,哪里需要……”
“就是,就是。”不等凤翎解释完,王二忙识相地接话,脸上的褶子里都填满了笑意,“我说嘛,咱大伯父是少东家,自然细皮嫩肉的,哪还能自己往炉台前头跑呀?呵呵呵……”
他笑得渗人,引得三姑六婆纷纷侧目。
笑闹之后,妇人们发现没有更多收获,便准备散去了,这出戏虽结束得遗憾,好在晚上还有更大热闹可瞧。
“安歌,你可早点来啊!咱们给你占座。”
“叫上少东家一起来啊。”
“今儿的戏好,有《锦绣缘》。”
“还有《黑风寨》呢,演的正是《相争相傍》,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看嘛。”
“少东家,你来啊。”
“是呀。来啊。来啊。”
婆娘们夹盆夹碗地离去时,仍不忘邀请鸿煦继续参与热闹,安歌见她们热情万分,忙要推辞:“我哥他……他……”
婆娘们并不理她,自顾扯着话,四散而去。
“走了,走了。我家男人该回来了。”
“你说这娃娃咋叫她娘娘啊?”
“你懂个屁。安歌是南方人。南方人就管姑妈叫娘娘的。”
凤翎十分无奈,扭头看见王二仍旧直眉楞眼瞪着她。她目中寒光一露,王二立刻识相,抱头鼠窜而去。
鸿煦微笑着看完这一出乡村日常。晚照里,村妇安歌风鬟霜鬓,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凤骅仍抱着母亲的腿,纠缠撒娇。他看得发了愣,看得母老虎凤翎也不好意思起来。
“哥哥进屋吧。别冻着了。”
……
高幼安安顿了马匹,便在外屋守备。天子只对他下了一个命令:“别把我屋里的东西弄乱了。”
高直使环顾了屋中的景象,拱手领命,心中骂娘。
祖奶奶,您放心吧,已经不能更乱了,猪窝也比这整齐些。
天子从“猪窝”,不对从家藏里鼓捣了半天,翻出了一领青绸绵袍,一腰帛练裌袴。执意要鸿煦换上。
鸿煦看了那衣衫便知道是荀朗的,顿时蹙了眉,便不去接。
凤翎知道他心中芥蒂,便故意鼓着嘴,做出一股忍住眼泪的悲伤模样:“委屈哥哥了……哥哥好心来看我。我却让哥哥的衣裳脏了。这数九寒天的,万一哥哥穿了着了凉。可怎么好?我……都是我不好……”
话到此处,终于哀不能胜,低头抹起眼泪。
高幼安被天子突然的悲痛弄得莫名其妙。凤骅则满屋子东摸西碰,全不管大人们在闹什么。鸿煦见她这样,忙接过了衣裳,柔声道:“陛下莫怪。臣换了就是。陛下……”
帝君的话被截断了,因为他看见天子抬起了头,望着他娇娇而笑,脸上哪有半点泪痕,眼里到有许多狡黠。
“哥哥,快去内室吧。这屋只有那里有炉火,不冷。这衣裳虽不好,却是干净的,不曾穿过几次。”
……
吴家是小门小户,偏房住着学徒管着药库,主屋里统共只有三间——外堂书房和内室。正如凤翎所言,书房和外堂都已经堆了箱子,翻得乱糟糟,只有内室还不曾“遭劫”,拢了火,温暖如春。那是吴家的卧房,里头摆着一张床榻,榻上一对鸳鸯枕,就和交泰阁里一模一样……
鸿煦就在卧房里换了吴夫子的青衫。
虽然炉火烧得旺,帝君却觉得从里到外都冷了个透。他厌恶这屋子,厌恶这衣衫的男主人。这种厌恶是可笑的,是毫无道理的,也是很不体面的,可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去厌恶。
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
究竟谁是鸠?谁是鹊?世间又有谁能为他说清这个道理?
他神思昏昏地走出来时,凤翎正在书房里和儿子摆弄她自己做的那只毛熊。见他换好了,忙起身笑盈盈迎上去。
“这系的……”
天子对着帝君打量片刻,看见他袍衫上胡乱纠缠的一团,蹙了眉,凑近了,抬手就去解他的腰带。
“陛下?!”
鸿煦吃了一惊,脸色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