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日要酬神,整个云梦乡人都很忙。忙着演戏看戏,忙着煮菜吃菜,忙着装神拜神……
最忙碌的人却并不来自云梦乡,而是个南省来的少年——绣衣直使高幼安。
自从天子定居云梦乡,绣衣使早已把此地的所有人与事,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此番帝君要参与酬神,与民同乐,高直使更加紧张,他带着几个手下,打扮成平民,又把土谷祠仔仔细细筛了一遍。
等高幼安回到吴家时,月上中天,随行的两个尚宫已经赶来了。她们用宫里带来的食材煮了晚饭,伺候天子一家吃喝停当。
高幼安才走进院子就见茅庐大门敞开,里头传出天子的叫骂,两个尚宫在门外神色慌张,闷头刷碗。
鸿煦则不顾严寒站在门边。他已换了尚宫送来的洁净鹤氅,映着月色,一派清雅尊贵,玉人一般美好。
帝君正饶有兴趣地朝屋里看着什么,并没有发现办差的高幼安已经归来。
高幼安刚想开口,却听天子的狮子吼又一次响彻屋舍:“你给我起来!你这个小混球!”
那凶悍的劲头把少年吓得直冒冷汗。
再看鸿煦,高直使惊讶地发现帝君竟然不慌不忙,反而笑得十分恬淡从容,仿佛吃了蜜糖?
这是怎么了?
是那泼妇,不对是那主公把帝君给吓疯了?
高幼安手足无措,进退不得,还好鸿煦终于发现了他,抬手示意他稍待。
高幼安拱手领命,小心翼翼朝屋里张望,这才明白鸿煦在津津有味看些什么。
原来是皇帝在教育她的儿子。
今夜,安歌娘子本来还挺高兴的。鸿煦一行人撞了来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荀朗不在时,她也不用去酒馆混饭,可以在家里吃上热汤热菜,而且饭后也不用她帮忙洗碗。
可她的高兴没能持续多久,邪火就又上来了。才刚抹完嘴,小君侯就为了出去看戏撒泼打滚地闹开了。
依天子的脾气,君侯的顽劣,母慈子孝的祥和气氛当然维持不了多久。
对付天子的“狮子吼”,皇子是很有一套的,就是他屡试不爽的“软骨功”。小娃娃全然不惧娘亲的凶悍,更不理会她的拉扯,瘫在地上,死鱼烂鳝,油盐不进。
“我要去嘛。现在就要嘛。娘娘……”
“你再闹,再闹我揍你啦?!”
天子立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正不可开交,旁观的帝君竟然呵呵笑出了声。
凤翎听见了,气鼓鼓望向他。
这鸡飞狗跳的,你不帮忙,竟然还乐成这样?
鸿煦本不想惹恼她,谁想对上婆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后,他的心口竟漾出一丝莫名的欢喜,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明媚了。
凤翎咬牙切齿,她觉得,鸿煦那表情仿佛在说——老子就乐,你管我呢,谁让你可乐的?
她气得就快咬人:“哥哥你……”
见她动了真气,鸿煦终于咬牙忍住笑,悠悠走了过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失礼。
自从与这个痴儿结成夫妻,只要见到她,她总是能莫名其妙地逗得他忘记了该有的礼节和本分。
他喜欢看她这幅生机勃勃的模样。毕竟鸡飞狗跳,打孩子骂爹才应该是帝君家的日常嘛。
因为有了她,因为有了活气,这座茅屋确实要比庄严的天台宫暖和多了……
“骅儿,娘娘凶你时候是啥样?”
鸿煦轻轻一句询问,仿佛咒语一般。地上撒泼的娃娃立刻不哭不闹。他坐起身,仰起脑袋,对着凤翎叉起腰,立眉瞪眼,鼓着腮帮子。
母子二人相对而望,无论眉眼形容,还是神韵表情全都一模一样,活像一大一小两只炸毛狸猫。连紧张万分的高幼安见了这情景,也忍不住要笑。
凤翎对着儿子这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也怒不起来了,终于扶额认了输。
“好好好,你行,你牛,你比我凶,好了吧?”
见婆娘收了火,鸿煦才轻轻一拍凤骅的小脑袋:“过来穿好衣服。咱们可以出去了。”
凤骅听了,立刻忘了那故意拧成的“凶相”,眯起眼睛笑成一朵花,麻溜地站起来跑到鸿煦跟前抱住他的腿。
凤翎瞪圆了眼睛,不能相信儿子这种看人下菜的嘴脸。
“训练有素吧?”鸿煦微笑着,语调中七分温暖,三分得意,“他在家里时,每次闹着想你了,我就是这样让他学你。”
听见这话,看见老实人鸿煦那双纯净俊美的眼睛,母老虎彻底哑火了,心上涌起了一点酸。
……
风定云开,月朗星稀,篝火灼灼,俚曲声声。安歌兄妹一行赶到土谷祠时,云梦乡人早已陷入了狂欢。
初来乍到的安远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在绮罗丛中活了二十多年,确实从未见过这样质朴笨拙的欢乐。
安歌见到哥哥和儿子那嗔目结舌的表情不由笑道:“这里的人其实和家里的人一样,也是很会寻欢作乐的。”
她明白鸿煦此刻的震惊,她也曾有过相似的体验,化身安歌云游四海的这些年,她就仿佛一条豢养于琉璃缸里的娇贵金鱼陡然翻入了泥沙俱下的滚滚大江,因悠游的水域更加广阔了,见识的生灵更加繁多,也就渐渐想通了许多往日不能明白的道理。
民间疾苦也好,公侯恩仇也罢,说到底,人心大概都是一样的,不过皮囊衣衫变了,行事作风也就不一样了。
比如这寻欢作乐虽是人的本性,世族与庶民的为乐方式却大不相同。
士人因为思虑太重,所以他们的欢乐总是更加繁琐,更加难得。
自从丹穴宫变后,百姓饱尝苦难,士人也一样不能太平长乐。政局瞬息万变,赳赳武夫死于沙场,翩翩文士亡于朝堂。生死犹如儿戏,性命格外轻贱,天长日久,怪癖就开始滋生,醇酿与忘忧渗进东夷士族的血管里,伴着他们度过梦幻泡影一般短暂而又跌宕的人生。
酒酣药醉中无以为乐,武夫好弹剑击鼓,文士则爱赋诗清言。
“清言”是东夷文人聚会时的必备环节,清言中辩论谈讲的话题往往玄妙高深,参与者所用的语言更是文雅优美。
在世家名士们看来,能够在一场高水平的“清言”中获胜,其荣耀远胜于略得一座城池。若能在京城世族的雅集中扬名,则更会被同道奉若神明。
凤翎虽然不擅长清言,她的帝君鸿煦,却是一位百战百胜的清言“名将”。
鸿远之是尊贵的嫡公子,和那些性命精贵的世家嫡子一样,他自打落生就不曾离开过京城,更不可能像鸿昭那样金戈铁马,攻城略地。家国俗物不用他们劳心,他们只要羽扇鹤氅,唇枪舌剑,在风雅圈中博一个好名声也就够了。
凤翎一直就不大喜欢那些沽名钓誉的嫡子。在她看来,他们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嫖/客”。替自己的家族睡好女帝,才是嫡子们不能为外人道的第一要务。有了好名声,他们就有资格进入后宫,在女帝肚子里留下种苗。
那些年,鸿昭征战四方,戎马倥偬,凤翎则跟着荀朗在崖州开疆拓土。而鸿煦,他哪里也取不了。只能在长安城各世家的清言集会中,一次次赢得风雅从容的美名,直到那一年,御座更迭,他们都回来了,他也终于攒够了名声,替鸿家去完成了那桩“要务”。
鸿煦不曾料到,他要侍奉的女帝,不是雅好清言的望舒姬,而是粗鄙不堪的傻安王。
那两个媒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材料,所以才安安心心让他去顶那帝君的空名。
女帝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材料,所以才为他散尽后宫,把美男云集的宫阙变成了学究扎堆的书院,还为他开辟了最尊贵雅致的园林,供他在里面吟风弄月,清言雅集。
为了表示对帝君爱好的尊重,凤翎也曾在文苑改建完成之初参加过一回清言。不过,也只有能一回而已。这仅有的一回,还是当时的太师,后来的丞相荀朗苦劝的结果。
那一回,天子听完帝君的一轮发言后便悄悄“借尿遁”了。
失礼的举动让忠臣荀朗也忍无可忍。他满怀不悦在明轩捉到了吃货主公。她正坐在廊下,抱着一盘点心,咬得满身饼渣。
荀朗沉着脸坐到她身边,小心拂去那些碎屑。
“臣请陛下去主持‘文澜清言’,可听说陛下竟然在雅集最精彩时离场了?”
“我饿……”
吃货吃得急,把自己噎住了,话也讲不完。
“什么?”
荀朗递了水过去。她喝了,顺了半天才回了气。
“我饿了。那边的茶果太少,根本就吃不饱。他们说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你是去吃茶果的么?”荀朗看着天子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哭笑不得,“主公,臣不止一次提醒过您,您现在是天下之主,不是崖州的山大王了。您不觉自己应该听听东夷最高妙文雅的辩论,提高一下境界么?”
“天下之主”不耐烦地白了忠臣一眼。
“行了,我知道了。我也爱听扯闲天啊。可他们扯的东西也太没劲了。”
“扯闲天……”
荀老师咬了牙,笨蛋学生却仍是满嘴饼渣,振振有词。
“要是扯闲天能治国安邦,还要你们跟着我累死累活做什么?有这功夫听那些半懂不懂的废话,我吃顿点心多好。你不知道,最近天转凉,我胃不好,老容易饿的,只有多吃了,胃才不疼,朕的这个凤体啊……”
荀老师暴怒了,他打断了天子的自怜,忍不住抬起指头,轻轻点戳学生那颗乱蓬蓬的脑袋。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都快成猪了。”
他点的不重,天子却仿佛被点到死穴一般,夸张地朝后一仰,卡住自己的脖子。
“哎呦,哎呦。又噎住了。给水,要死要死。”
天子装死的绝技一流,荀朗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喂水“救驾”,由着她躲过了这顿训。
喝完水的天子,扶着他的臂弯,可怜巴巴地抱怨:“我求你行行好。以后可再也不要让我去那种文雅人身边活受罪了。”
荀朗听着,眉头紧蹙,心底却升起了些说不出口的快意。
吃货笑得更加娇憨。
“依我看,与其隔三差五要我去照顾安抚。还不如让他家原来那几个酸文假醋的东西进宫来,跟着他闹,陪着他玩。到省得我们麻烦。”
荀朗闻言,沉默不语。
天子看着他,嘴上挂笑,眼睛却藏不住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