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准备给猴四挖个墓圪洞,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最后众人却发现,队长大楞给安排的地处,土硬的日怪,根本就没有办法往下挖。润成倒是发现了能挖下去的地处,却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尺见方的一片。竖着埋猴四吗?肯定不行,官庄从古到今就没有这么埋的。
没有其他的办法,润成只好还是叫大家在费费力,稍微把原来的地处挖挖,好歹能放下猴四的棺材就行了。
费了不少劲儿,看着多半个棺材能放进去了,人们罢了手。从平车上把棺材顺势就滑到了坑里。没有办法掏墓洞,也就只好直接把黄土盖在了猴四的棺材上。光棍没有人管,后事也就是将就了。
墓圪堆堆好,润成从跟前的半梁上片了根柳树枝枝,插在圪堆上,就当是摇钱树了吧。拾掇完,人们感觉都受的够呛,可是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地方坐上一阵歇一歇。这个时候,阳婆爷已经是朝了西,沟里的有些地方照不着,都有些黑的看不清楚了。人们都想着早些走,这时从润成他们下来的小道儿上却下来一个人。因为这个人是背着阳婆爷下来的,人们没大看机明。
到了跟前,润成才看清楚是大哥。大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是到县城上班了吗?
栓成到了猴四的墓圪堆跟前,掏出来一盒纸烟。点上了三根,给插在上头。他弯着腰给猴四鞠了几个躬,回过头招呼润成回家。
在回家的道儿上,其他人都走了。栓成的脚步却不对劲儿的慢慢走,润成感觉见了,也就跟着他落在了后头。栓成看见前头的人们走的差不多了,跟弟弟说。自己最近出了事。
润成听说,上下看看哥哥,说你不是好好的,出什么事了?
栓成说其实也不能算是自己的事。可是跟自己总是有些关系。他自己也做不准该怎么办。就想着请假回来,说是回来探亲。实际上时想问问老二,怎么办才好。
上回润成和大哥分开以后,栓成就跟着王主任到了县城,成了县革委会的通信员。在县城坐北朝南的院子里。他还见着了爹的老上级黄大牙。不过黄大牙这阵是县革委会的一把手,谁敢叫人家的外号。黄大牙问了秦大楞进来怎么样,还说要抽时间去官庄看看老战友。接着就说自己干革命很忙,恨不得变成个孙悟空,有七十二变,这样就能给革命做更大的贡献了。
栓成就在跟前那么听着,他好歹在乡上也是呆过的。知道这是些套话罢了。他装着在听,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烦。与其在这里听着,还不如到宿舍睡会儿呢。出神了多长工夫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黄大牙问他个愿不愿意时。才发现他出了神。黄大牙在他脖子里来了一下,笑着说,小子,心里想什么呢。
栓成看着老实不假,可是这不能说明他不会看人来事。他马上说正在深刻体会黄主任的精神和指示。领导笑笑,说就是想问问栓成,想不想去再念念书。
栓成说我小学都毕业了,认识了那么多字,又不是个睁眼瞎,还上什么学?黄大牙说他不懂形势,以后要有文化才能在革委会呆下去,才能有更大的前途。他直接说想叫栓成去念念书,以后到自己跟前跑腿,给革命做贡献。
没有容的栓成多想,黄大牙就给县城第一高级中学校长挂了电话,给栓成安排好了念书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安排的。县革委会的一把手说了话,其他人就只有服从的份儿了。
润成听说了,跟哥说,这是好事啊。你说的就是出了这个事?要是的话,以后你就多出点事吧!
栓成说,尽是瞎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事。
就这样,栓成还算是县革委会通信员,去了第一中学学习。
不管是在八道沟革委会还是到了县革委会,人们都是叫栓成小秦。进了一中,进了教室,却感觉到了一千一万个不自在。教室里头人家坐着的都是小小子和小妮妮,少说也比栓成小个五六岁。加上栓成这几年蹬洋车子,脸黑腿长个子高,往前头一站,教室里笑声一片。笑声就像是豆子散在了石头地上,收拾不了了,滚的到处都是。
老师知道栓成的来历,叫了声老秦,就安排他坐在最前头。栓成想想,他不好意思得跟老师说,自己还是到最后一排吧,要不在最前头就要挡住很多人看黑板了。
他提溜着王贵梅给他做的书包,走到了最后头。左看右看,发现就剩下一个长条板凳还有半个。可是那头坐着个妮子,栓成不好意思坐下。那妮子倒是挺大方,她热情得叫栓成坐下,马上就要上课了。
上了没有几天课,可把栓成给憋燥(作者注:憋燥在当地方言里就是憋闷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吧,或许跟得爽是正好相反)坏了。在八道沟的大道小道儿上骑着洋车子跑了好几年,早就把张老师教的忘的不剩一碗了。再说他脸初级中学都没有上过,根本就跟不上人家老师讲的。
跟不上就索性每天开始趴着睡觉,老师也没法子说他。倒是坐在右手边的妮子一看他睡觉,就用铅笔捅他。有次差点把耳朵给捅聋了,闹得栓成差点点恼了。可是看见这小妮子,栓成没发出来火。
润成听着,他提醒大哥,你可是有贵梅的人。大哥斜了他一眼,接着说。
后来反正是叫小妮子闹得睡不了,看见她又发不出火来。栓成没事就跟小妮子道聊上了。有时候是下课,有的时候干脆就是小妮子一边听课一边跟栓成道聊。
小妮子叫胡英,不是本地人。她家在长阴挨着的雨山市,爹妈都是干部。因为她妈调动到了长阴上班,她也跟着来了。胡英这个小妮子非常活泼,跟栓成也非常能道聊的来。没有用多长工夫,两人就熟了。
栓成不想叫小妮子老师笑话他。也就渐渐开始好歹听些课。他也能感觉见自己好像待听老师讲了,当然他还是有很多不会的东西,这个时候就只好嘿嘿笑笑,叫人家小妮子给讲了。
润成说大哥。这么说你也是整个官庄念书念的最多的人。这书念的还好吧。哦。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不是说出了事吗?
栓成说。小妮妮胡英没了。
润成没有闹机明,说,没了?她回雨山了?
栓成说,没了。就是死了!
栓成跟胡英熟了没几天,每天早上一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抄作业。这天早上,等了一阵没有。他问其他人,有个女同学说,胡英楼上宿舍洗衣服,应该马上就来了。栓成翻翻胡英的课桌桌肚。里头没有。往常都是放在这里的,今儿怎么没有。看来只好等人家小妮妮来了,他坐在那儿等,迷迷糊糊都有些快睡着了。
栓成正在那儿小鸡吃米似得打瞌睡时。教室外头突然乱成了一片。从外头传过来的声音,惊了他的二茬回笼觉。他爬起来朝外头看,发现人们都往宿舍那边跑。人群里有人叫唤,摔死人了!
死人了?栓成也打算看看去。
到了跟前,栓成挤不进去,他叫唤说自己是革委会来的,叫人们散开。这招好使,栓成很顺利就进去了。
地上躺着的是个小妮子,背着个军绿挎包。包里的作业本跌出来了,上头有的地方沾上了血。这个人趴在地上,脑袋挨着地的地处,白白红红一滩黏糊糊的东西。作业本栓成认得,每天抄作业时都要翻开的代数本,上头的名字,叫血染得就剩下一个字,胡。
栓成圪蹴下,扳过来地上的人。没有错,就是他的同桌胡英。胡英的脸摔碎了,可是栓成知道不会是其他人。因为全班只有高一一个班,只有一个人姓胡。
栓成背起小妮子,站起来就往学校外头跑。他记得,出来校门往东拐,就能看见县医院的大门,估计顶多一里地的样子。周围的人都给栓成让开了道儿,随后听说出事赶过来的老师紧紧跟在栓成后头。
不就是一里地的道儿吗,往常栓成从来没有觉得他有多么长。今儿,他看见了医院的大门,却感觉自己不论脚底下多么使劲儿,都离那儿很远。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对劲儿啊,他正在飞跑。是因为背上的胡英太沉吗?一个十七八的小妮妮能有多么沉?他秦栓成也不是没干过重营生的人,还能二十多的后生了,背不动个小妮妮?
都不是,今儿的道儿真的很远。栓成眼里的医院大门开始忽摇起来,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见了受,有些扛不住了。不光是跑不动,还有他能感觉见胡英脑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滴在他脖子里头,顺着脖子往下流,像是条蛇一样窜了过来。
到了医院,不知道医生们什么时候从栓成身上接过了小妮妮。栓成跌坐在地上,他不由得用手往后背上摸了一把。手上沾满的是,白白红红的东西,粘稠的都能拉丝。他想也没有想,直接哇地一声就吐了。没有人在他跟前,栓成使劲爬起来,到院墙跟前的一个圪角里,扶着墙一个劲儿得吐,直到吐出来的都是黄绿色的清水才算是好些。
润成说,哥,你是吓得吧,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栓成说自己倒不是害怕,可是这个人是自己很熟的人,这就叫他感觉很不一样。再说,好好地小妮妮摔成了这样。栓成告诉润成说,小妮妮的脸都摔碎了,就像是一团染了血的豆腐渣一样。
润成叫大哥别说了。他问大哥小妮妮是怎么跌下来的,大哥说听人的说法是,小妮妮从三楼的窗户里往外头的一条格楞上晾鞋时摔下来的。因为在胡英跌落的青砖地上,还有一只枣红灯芯绒方口布鞋。
润成叹了口气,说要是真的是不注意跌下来的,这小妮妮又是个屈死鬼啊。他问大哥,后来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栓成说,其实这回回来就是要跟二弟说,后头出现的很多日怪事。
胡英死了。栓成去问老师,老师说医生人家一看,就说不用救了,人早就死了。栓成说他往起背小妮妮的时候,明明她还能出气。老师苦笑一声,说她也许就是死在了栓成背着人往医院跑的道儿上。照着老师的说法,那就是说胡英最后是在栓成的背上断的气了!
栓成往常从来没有上过黑夜的自修,他老是觉得还不如回去睡觉呢。在个教室里头,人人点个煤油灯,学个什么劲儿?可是自从胡英死了的那天黑夜开始,栓成就去了教室。他点着了小妮妮的煤油灯,也没有看书,就是坐着。
从第一天黑夜去,栓成就感觉自己右手边其实一直还是有个人的。他发上半天呆,扭头一看,还真是有个人。看着这个趴着看书的影子,就是胡英吗?栓成悄悄问,胡英,你回来了?
对面的人没有反应,倒是前头的小小子回过头看看栓成,一脸的雪白。栓成冲着他就是一句,看什么,又没跟你说话。
栓成说自己真的看见,每天黑夜上晚修的时候,只要点着油灯,就能看见胡英的影子,每次都是小妮妮在看书。栓成就每天都去,偏着脑袋,一看一夜。
没用多长工夫,班里的人就都悄悄传,秦栓成跟上鬼了。而这个鬼不是别人变的,就是胡英。
润成说,屈死的人嘛,难免。栓成说,屈死的人就是这样吗。润成叫大哥大可放心,胡英活着时跟他熟,死了应该也不能寻栓成的麻烦。栓成说我知道,也不知道他妈就他一个闺女,一下子没了以后该怎么活。
其实这件事,还没有完。就在栓成说自己看见胡英回来没几天之后,班里又出事了,而这件事还跟死去的胡英有关系。
班里有些跟胡英住一个宿舍的女生,寻老师要求换地处住。有个男生下课时悄悄跟班里人说,女生们想换地处,是因为胡英又回来了!
有天天还没有放亮的时候,宿舍里的大部分人都还睡着没醒。有人早起下床,却发现在宿舍地上圪蹴着个人。听着歘欻的声音,像是在洗衣裳。这个女生还日怪,怎么还有人这么早就洗衣裳,等她从茅房回来再看时,发现,这个屋子里头,有两个床是空着的。一个是她的,另外一个就是胡英的,其他人都睡在自己的床上。
地上圪蹴着的那个人还在洗衣裳,这阵还哭上了。嘴里说着,洗完衣裳就洗鞋,洗完晾上就去上课,嘴里一边一边叨叨的就是这两句。这个女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是一阵尖叫。全宿舍人都醒了,有人下床拉开窗帘,问她怎么了。
所有人看看胡英的床,没有人。再看地上。居然真的有个杨铁盆子,里头还真有衣裳。衣裳不是胡英的,是件白衬衣。重要的是盆子里头泡着衣裳的水,是红色的。红色的水还冒着泡,慢慢往上升腾的好像是热气。当下有的人就捂住眼再不敢看了。
ps:
今天实在华莱士餐厅码的字,有没有一股子薯条的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