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沐风急奔出来,反复确认了是景澜本人;沉璧、穆审言、李直小跑而来,见礼后,纷纷感慨“相爷可回来了”。入府门时,奉一缩在角落面色闪烁,向薛沐风耳语几句,薛沐风目光闪了闪,点头出门。
景澜无奈,他们要做什么,他清楚得很。
首先向程老夫人请安告罪,同时领了许多温和却意在言外的教诲。
接着去看望孩子。
平日事多,不能时刻陪伴孩子景澜已有愧疚,这回失落至极离家出走更是愧悔难当,然而眼下竟又不得不面临分离。
景澜很伤感,但对着襁褓中白嫩可爱的小脸,心中难得的踏实。
“午儿,午儿……”
轻轻唤着,露出惬意的笑。摇起拨浪鼓,婴孩受到血浓于水的感染,粉胖的脸颊漾出笑容,咧嘴,双眼弯成新月。
景澜满足得要化掉,怜惜地触上婴儿软软的胎发,“爹爹好久没抱午儿,午儿生气么?”
婴孩听不懂,只知道有人陪他玩耍,便开心地咯咯笑。
窗外夕阳正浓,染出无限温馨静谧。
良久,房门被推开,景澜望向门口,怔住。
同样怔在那里的程有却正在想:行波方才明明是在笑,可笑容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没了。行波还在生气?那他回来又是为什么?
方才薛沐风送消息到大营司部时,他虽然面上没什么,但心里着实、着实很高兴,二话没说便飞奔回来,仿佛是担心行波只是因为忘了东西回来拿,马上就要走掉一样。
他还是太笨了,一路上光顾着高兴激动,也没想想要跟行波说些什么。
现在只能这么站着沉默,看到行波脸色变了,就更……不知所措。
就像他俩吵架那晚一样地不知所措,但现下应该……比那晚好些吧。毕竟半个多月未见,无论什么气,总会、总会消一些。
快些说点什么啊!程有内心急切地呼唤。
“回来了?”
到底还是景澜先开口,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拉回了程有的神智。
听这语气,行波似乎……确实不生气了。那事情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可最当初的时候,明明是因为行波欺瞒他,他困惑、他生气来着,他……
景澜朝程有走过来,程有呼吸开始不顺。
定神去看,行波憔悴了,面色不如以前那样白皙透亮,原本就瘦削的身材更有点弱不禁风。也难怪,半个多月没回家,吃不好睡不好公务又繁忙,哎。
正思索着关切的话语,景澜扶上程有的胳膊,声音轻轻的:“怎的瘦了?”
程有内心一震,原来他们,都这样关心着对方。不是那种隆重轰烈、惊天动地的,而是冷不冷饿不饿、胖了瘦了之类,这大概……就是夫妻吧?
可行波无论做什么想什么永远都比他快,他那么笨,恐怕永远也追不上行波。
他,哎。简直想砸自己的头。
“怎了?”景澜抓着他胳膊的手微微握紧了,程有感觉得到。
对上景澜微露疑惑的目光,程有混乱得仿佛一团乱麻,只得抿住下唇摇了摇头。
景澜松开手,低声叹了口气。
程有不知道这叹息是什么意思。
景澜道;“你还未去见过母亲吧?稍后我有些事要说,要叫大家一起用晚饭。不如你去问问母亲,要不要跟咱们一块?若母亲觉得人多吵闹,不来也罢。我晚些时候再单独禀她就是了。”
“哦,哦。”
程有转身出门,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事情?还要叫大家一起?想必是重要的事情。所以行波是为了这事才回来的?所以他其实是不愿回来的?
程有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程有也在程老夫人那里领了不少比对景澜更加直接的教诲。
程老夫人望着儿子懵懂纠结的模样,实在恨铁不成钢。但儿子毕竟成了亲,难免把景澜当作更重要更亲密的人,很多小夫妻间的细节,也不大爱跟娘说。这条路到底要自己走,任谁都掺和不得。身为娘亲,只好烧香拜佛,盼望着他们一生都平平顺顺、和和睦睦吧。
程老夫人不愿与小年轻们热闹,晚饭时的大家,也就是景澜、程有、薛沐风、沉璧、穆审言、李直六人。穆审言与李直被邀出席,颇有些战战兢兢。
相府厨子好久没有显示过才能,晚饭整治得相当出彩,景澜还特地吩咐上了好酒。
可大伙见程有面色依然凝重,似乎并未与景澜和好。因此席上不见轻松愉悦,反倒有些压抑。
景澜见大家僵着,只好先说:“我奉皇上旨意,十日后出使交赤,届时审言、李直与我同行。具体情形,这几日我会与你们细说。”
穆审言与李直一怔,起身郑重抱拳,“是,相爷。”
程有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什么是出使。接着想到原来景澜回来是为这个,心中又萌出些伤感。在他又觉得这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对却还没想透彻的时候,薛沐风突然冷冷出声:“去交赤?为什么去?去多久?”
景澜沉吟,“说来有些话长,现下也不大方便说。至于去多久,我也实在不知道。”
“你……”薛沐风微怒,撑着脸色,“那我也去。”
席上所有目光向薛沐风投来,尤其是程有。
景澜皱眉,“我去办公事,你搀和什么?”
“去交赤太危险了,我必须跟着你。”
景澜与薛沐风沉默地对峙。
景澜放下筷子,“两国外交,并非打仗,哪有你想的危险。此去一切人员仪仗由礼部安排,随行护卫亦会布置妥当。带审言与李直,只因他俩的本事正有用武之地,又是我相府幕僚,此番若能立下功业,日后走上仕途就会更加顺当。我知道你关心我,但……”瞥向沉璧,“从前孑然一身,自然将兄弟情义看得最重。可如今你我都有了家室,兄弟之情仍是无可取代,然孰轻孰重,你要清楚。我走后,阿有公务繁忙,府中还需靠你打理。”
沉璧将头埋下去,穆审言和李直不知如何是好,程有愣愣地看着众人,一旁伺候的奉一都忍不住紧张起来:相府的晚饭,从没这么严肃过。
薛沐风道:“我对沉璧当然一心一意,但沉璧现下好好的,府里又有多少事必须我来打理?而你远去边塞,交赤又是番邦,正因事有轻重缓急……”
“沐风。”景澜眉头蹙得极深,手无意拍上桌案,“你是说,我把审言与李直也往火坑里推吗?”
穆审言与李直连忙又起身,想要表明心意并帮薛沐风解围。程有也在桌下扯景澜的衣服,哎,每每景澜和薛沐风争执,说起话来都是不管不顾的。但景澜与他就不会这样,即便像上次那样生气也没有大声吵闹,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正常还是不正常?
薛沐风摔下筷子,“你要穆兄与李兄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丞相,真有危险,必是首当其冲!以你的性子,也会不顾一切自己扛下来!你……”
“薛沐风你说够了么?”
景澜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薛沐风停下来。因为那冰冷的语气和神情是包括薛沐风这个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人在内都没有见到过的。
薛沐风郁闷地抱起双臂,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他关心他也是不对吗?一事未完又添来许多,他当真可以像表现出来的一般无所谓不在意吗?
然而薛沐风不知道,真正让景澜意外的,不是要求同去的行为,而是在饭桌上不管不顾不依不饶的态度。这不是他平时的性情。
“相爷。”
沉默中一个清淡的声音响起,沉璧起身垂首,“薛沐风不会说话,相爷是知道的。今天他这样,也是因为相爷对他实在很重要。不止是对他,相爷对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我们大家正是因为有了相爷才能摆脱以往,才能聚在一起。若沉璧有像他或二位兄长那样的本事,也定要追随相爷、保护相爷。”努力微笑,“薛沐风这家伙就是又急又笨,相爷您别气了,也别怪他。”
“哎。”景澜歪头按了按眉心,“沉璧快坐,这些我又何尝不知?罢了,吃饭便好好吃饭,其余的之后再说吧。”
沉璧与程有一样,在桌子底下揪着薛沐风的衣角,薛沐风总算让步。
饭后,景澜与程有一道往回雁楼走,薛沐风却在后面叫道:“主人,我有话同你说。”
二人回头,发现薛沐风独自站在夜色中,景澜看看薛沐风,又扭头看看程有,薛沐风也看着程有,程有顿时紧张起来,目光游离,脱口而出:“我、我去院儿里练功。”
几乎落荒而逃。
景澜在心里大大地叹了口气,这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