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与穆审言入宫时已近傍晚,烜合在观景台上设小宴,随身只带了两个仆人布菜斟酒。
烜合往景澜身侧扫了一眼,道:“上回大殿中景丞相带的除二王子,就是这位吧,看来是深得景丞相信任之人,不妨也坐下一同用膳。”
穆审言见礼,“多谢大君,属下愧不敢当。还是让属下一旁站着,服侍便好。”
景澜笑道:“随他吧,否则他也不自在。”
烜合道:“景丞相对手下人真好。”
景澜举杯,“大君谬赞。”
烜合始终是冷冷淡淡、不太有兴致的模样,“恐怕景丞相饮食不惯,今日本君吩咐他们做些南人菜肴,不知是否合景丞相的胃口?”
“有劳大君费心,在交赤看到这些家乡菜色,景澜十分感动。只是,”话锋一转,“大君浅尝辄止,不知是吃不惯,还是怀胎后食欲不佳?”
烜合饮了口酒,避重就轻道:“都有吧。”
景澜道:“在下多嘴一句,大君身怀有孕,不宜饮酒。”
“这是你们南人的说法?”
“这……”
“在交赤,乌兹、西犁等国,男子怀胎,生活起居往往如常,披甲上阵亦是常事,王公贵族也不例外。饮酒于我已是习惯,很多时候与饮白水无异。”
景澜默然。
观景台上,日落西山红霞漫天,金红的余晖镶嵌在交赤王宫层层叠叠的楼阁上,更显壮丽。
烜合苍白的面色被染上温暖的红晕,挑起的双眸噙满迷惘与哀伤,华贵的王服修剪出他高挑健挺的身材,狐裘柔软的绒毛与微隆的小腹恰到好处地削减了锋利与硬朗。
披散的黑发在晚风中轻拂,烜合时而以手拨弄……
景澜终于有些明白,萧凌云的父王不顾一切也要占有烜合的原因。
天边云雾变换,天高地阔,人显得那样渺小。他们费尽心机算计对方的行为,亦可笑至极。然而即便可笑,人终究会为了心中坚守的东西,奔走疾驰,付出一切。
“景丞相吃好了?”烜合淡淡问道。
景澜回过神,拱手,“多谢大君款待,在下吃好了。”
“那么就去本君宫中吧。都是本君私藏的一些东西,因此也不摆什么排场,只请景丞相帮本君掌掌眼。”
景澜笑得如沐春风,“大君太客气了。”
烜合看向一直站着没动的穆审言,景澜道:“是否带随从入大君宫中不妥?”
烜合略一思索,道:“无妨,一起走吧。”
行至殿中书房,烜合摆出藏品,展开其中一幅画卷,“这是我多年来从各处收集的,南人的书画瓷器之类,我虽喜欢,却不大懂。听闻景丞相于此道精深,因此特来请教。”
“不敢。”景澜接过画卷,向烜合讲了些鉴别之法,又将瓷器看过,教他判断优劣。烜合时而蹙眉思索,时而点头默叹,倒十分认真。
“今日得见景丞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景澜谦虚地摆手,“这点微末伎俩,在大君面前,实在献丑。”
“还有一幅画,本君相当喜欢,现在本君就按景丞相的方法,也试着说说,景丞相看看,本君说得对否。”烜合从柜中取画回来,将其铺于景澜面前,往自己这边缓缓展开。
壮阔的塞外山景映入眼帘,景澜正欲细看,却见画卷右端,出现了一柄小巧的乌金匕首。
刀光一闪,人影一闪,景澜脑中一闪。
再看时,匕首在他胸前一寸,穆审言站在面前,按着烜合手腕。
烜合嘲道:“若本君真想刺死景丞相,你能拦得住吗?二、王、子。”抬眼一瞥穆审言,“虽竭力控制气息身形,但,你瞒不过我。此时王府中宴客的,才是这张脸的主人吧。”
景澜不见慌乱,只是笑道:“大君兜了好大一个圈。”
烜合翻腕推开“穆审言”的手,将匕首打量片刻,收入袖中,起身。
“穆审言”从耳后撕开一层面皮,现出萧凌云的面目,“大君,锐器切莫贴身放。万一不慎伤了自己,岂不尴尬?”
烜合道:“唯有武艺不精之人方才弄巧成拙,本君,并没有这些顾虑。”
景澜亦起身,“大君是在嘲笑我等?”
萧凌云立刻护住景澜,烜合将二人扫了一眼,“难道不是?你们觉得本君会暗杀你们,故意让二王子和那个随从,用易容术扮作对方,混淆视听,又故意放出破绽让本君发现。本君不确定哪个是真正的二王子,担心一击不成打草惊蛇,便无法下手。这些小伎俩还真是有趣,景丞相手下也是人才济济,那个随从交赤话说得相当地道,举手投足间不露丝毫怯意,胆识的确过人。”
“大君过奖。”景澜微笑躬身。
烜合所言不假。
萧凌云长年在外,交赤无人熟悉他的言行举止,这点尚算好学,可萧凌云毕竟从小说交赤话,而穆审言学交赤话尚不足一月,易容术也是临行前跟薛沐风仓促学了几天,这等天赋当真万里挑一。
“本君武将出身,对这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之事一向没兴趣,你们不必想太多。二王子是先王之子,争夺王位无可厚非,本君对你与你母妃,亦毫无怨恨可言。同样的,无论是如今的大王还是本君腹中之子,也不会轻易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后日‘神选’之时,本君会亲自料理你们,绝不留情。”
“大君此话不对。”景澜突然严肃起来,“敢问一句,大君所作所为,究竟是为自己的孩子,还是为了乌兹?”
烜合凤眸眯起,利剑一般扫向景澜。
萧凌云连忙回头以眼神示意,不料景澜目光坚定,甚至还有些愤怒。
“大君说不喜勾心斗角,景澜佩服,可如今大君所为,不也很阴损吗?”
萧凌云又是一惊,现在并非撕破脸的时候。
烜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景澜。景澜又察觉到上回大殿中的那股压迫,但如今,他不会再被其震慑,他直面烜合,毫无惧色。
渐渐地,那压迫感淡了,烜合别开眼神,“有些事你们不懂,我也不会与你们说。但,”目光再次闪出锐利,“今次的把戏惹怒了本君,本君要公事公办。景丞相你说,如果那个冒牌货被人抓住,拆穿了是你大齐丞相找人假扮我交赤王子的事,会有什么后果?”
审言……
景澜捏紧拳头,狠狠咽下腹中怒气,“大君赐教完了?在下可以走了吗?”
烜合背过身去,“请便。”
一仆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君恕罪,安胎药到了。”
烜合应了声进来。
仆从推门进入,将两碗药放在桌上,行礼,出门,景澜与萧凌云也往门口走。
临关门时,景澜余光瞥见烜合端起一只药碗,抿了一口,将碗放下,又端起另一只碗抿了一口,又放下,又拿起先前那只碗,犹豫片刻,表情痛苦地将药大口饮下。
那身影渐渐被门扇遮住,景澜嘴角动了动。
“你担心穆审言?”
马车上,景澜一言不发,萧凌云便自觉相当体贴地问道。
景澜点头,“但我相信他。我相信他们俩,一定平安无事。”
“嗯。烜合所有的作为你都提前料到了,我们亦有后手,况且穆审言也相当机灵细致,肯定没事。烜合今日虽然威风,到底还是你棋高一着。”
“是啊,今日可是完全被这位大君小看了。烜合性情孤傲,甚至有些偏执,如今似乎更是抛弃了一切,无所畏惧。这一点,我们拍马不及。”
“可你说过,无论是谁都有弱点。”
景澜突然一笑,“是,他确实有弱点,刚刚我发现了。”
“什么?”萧凌云喜悦地凑上前。
“呣,怕苦,而且怕得厉害。”景澜抬眉,目露调笑。
“什么?!”萧凌云瞠目结舌。
景澜彻底笑出来,“方才走的时候,我见他喝药,两碗药还得比一比,最后应该是发现都很苦,就只好硬着头皮喝了。说来安胎药倒是有些苦的,可他的反应也太大了。”
“小澜。”萧凌云皱起眉头,一副“你不是吧”的神情。
“失望了?”景澜饶有兴致。
萧凌云怀疑的目光持续片刻,也开心地笑了。
“我早就说过,小澜你根本就不是外表看起来的端方严肃。不过这等细心,也真有你的。让我觉得,又欣慰又害怕。”
“嗯?”景澜疑惑。
“欣慰,因为现在你是我这边的;害怕嘛……”萧凌云又将不知藏在哪儿的折扇变出来转了转,“罢了,先不说了。”
景澜没再接话,,他叹了口气,“烜合的弱点,我总觉得似乎已经抓住了,但又不清晰。”
“别着急,慢慢来。”萧凌云认真地凑过去,“你最近太辛苦了,人都憔悴了许多,我……”
“大概是不习惯交赤的气候和饮食吧。”景澜截住萧凌云话头,“你也趁空休息一下,王府的戏还要你收场。”
望着景澜的侧颜,萧凌云心中有些抓挠,这家伙,真是太聪明了。
此时,二王子府中大乱。
本是场热热闹闹的宴席,饮酒正酣,二王子离席如厕。突然大批宫廷侍卫冲进来,持大君手谕,阖府搜查,里外吵嚷不知在找些什么。
奇怪的是,二王子却不见了。
穆审言走下黑漆漆的地道,见不远处火光闪动,加快脚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