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精神力场反馈回来的消息告诉我,阿忒京的下属已经全军覆没。撤掉了幻术,铺天漫地的火焰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不见了踪影,地上的人躺得到处都是,全都死得透透的,我甚至看到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并不是死在我的手上、死在幻术中——他们身上的枪伤和淤青很明显,但也不是里包恩的手笔。
谁知道在这场大火里发生了什么呢?朝人求救却被惊惧的同僚一脚踹飞么?高大的云杉倒过来的时候被一双手推上前就这样做了死鬼?又或者表面和善却心怀旧怨的同伴趁机枪杀了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掩埋在了那场火里,只有一具具尸体还在诉说他们生前的遭遇。
我放了一场火,人的死法却千奇百怪。我不由得露出了寒凉的微笑:人啊,可真是一种有奇怪又可爱的动物。
不宽敞但也不狭窄的道路被堵得满满当当,我从这一片的狼藉中穿过,前面有人在等着我。
“您看起来还不错,里包恩先生,”我抢先说,上上打量这个人,动作又夸张又明显,笑得真诚关切又刻意,“虽然我对您的身手有信心,但是出于礼貌还是不得不问一句:‘先生,您有哪里受伤了么?’”
“受伤倒是没有,但是我快被身后那位的热情目光吓得落荒而逃了,”里包恩的枪还握在手上,右手灵活得不像话,□□就像是长在了上面一样,他甩了甩枪随意玩了几个花样,帅气潇洒——整个人显得又冷酷又迷人。面前的男人微微笑了笑,唇色淡淡的唇瓣抿开一个弧度,“如果不是碍着你,我比较想去教训他一顿。”
我顺着他的指示远远望过去,原来是肯尼希,他和威尔帝在风的看护下站在百米开外。肯尼希的眼神的确凶狠得过了头,要不是身边有威尔帝劝阻他,风也在旁边震慑,他可能都要冲上来和里包恩打上一架了——不过我得说威尔帝比肯尼希有眼色多了,如果真的冲上来,吃亏的只可能是肯尼希,就凭他的身板和技巧,想要让里包恩动动脚步都难,只会是自讨苦吃。
“这个人和伊诺千缇认识?”他转头看我,虽然是问话眼神里却透着笃定,“看起来关系非比寻常。”
我嘻嘻笑了起来,调侃他说:“可不是!人家是伊诺千缇前男友——看你把他女朋友打得,”我背过身来微弯着腰打量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伊诺千缇,她整个人侧趴在泥土里,狼狈不堪到了极点,出血出得分量不少,我都能轻易闻到混着土腥味的血味,又浓又多。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我也是有些被惊到了,“里包恩,你怜香惜玉的风流情怀哪里去了?居然把她打得这么狠——让我来数数……”我细细看了一番伊诺千缇身上的伤口,“手臂上一枪,小腿腿骨一枪……你还在她肚子上开了个洞……她的脚踝骨折了?你把她肋骨打断几根?”
我不由皱起眉头:“你也太狠了,这一身伤至少要养三个月,我还指望着她干活呢,这是能干活的样子么?怪不得肯尼希恨你恨成那个样子——啧,她的脸还被你打伤了!”
我边说着还蹲下撩起伊诺千缇覆在脸颊上的头发看了一眼,却低低惊叫出来。伊诺千缇的半边脸已经青紫一片,看起来可怜极了,她的眼睛微闭,都没有力气怒斥我的行为,整个人都要奄奄一息了。
我不由大为可怜伊诺千缇:“里包恩……这可不像你,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被你打折几根骨头就罢了,你居然能下得狠手把女孩子的脸揍成这样——你这是活该单身啊……”
我话说一半就像卡壳了的的收音机一样,张张嘴愣是接不上下面的话了——我也是忘了,他现在和我表白了,要追求我了,还说什么单身不单身?——眼前这位根本不在乎单身不单身!
我在心里回味了一番刚才的话,又有些不是滋味——他不在乎单身不单身,我可是还想着娶个老婆的。怎么就被里包恩这个混蛋蛮缠上了——我摇摇头,看起来得想个办法了。
果然,他听到我停在这里也是笑出了声:“我单身与否可都在你身上呢,Viper。如果你这么可怜我,就早点让我不单身吧——”
我的脸颊霎时涨红,立马出口打断他:“闭嘴,里包恩。亏你还一直自诩自己是绅士,就因为你的个人原因就能这么迅速地抛弃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么?我可是还记得你在丹麦那次任务里和自己凑上来的美女间谍假戏真做卿卿我我呢!甚至最后也没杀了她——难道你一直以来不是这样干的么?对待女人总是秉持着亲密却不逾矩的彬彬有礼的准则,对她们百般照顾——今天你就因为一些可笑的原因这样对待了伊诺千缇么?那还真是要让我小看你了!”
我顿了顿,冷笑道:“第一杀手里包恩的行为准则原来也是一钱不值的,改弦易辙地这么快,也不怕让人耻笑!”
恼火冲上了头,有些话就能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我一说完,脑子里面空白了一瞬,上一秒还声色俱厉的言语这一秒就像是从没响起过,耳边轰轰地响,这一秒和上一秒之间像是有时隔百年的鸿沟——我僵在原地,鲜血涌上眼睛、脸颊、耳朵,把一切都染得殷红殷红。我双眼木愣地盯着黑黑的泥土,一点也不敢回头——
我逾越了。
我恨不得从没有发生过上一分钟的一切,恨不得拿把剪刀把那些刺耳的话统统剪去,恨不得现在除了我这片森林再没有一个人——真是太丢人了,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有什么资格说呢?我有什么资格指责里包恩呢?我又是凭了什么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去迁怒别人!
是的,我是在迁怒,我迁怒了里包恩——我居然会做出这么毫无冷静毫无理智的事……我羞愧地闭上眼,我到底是凭了什么能用言语去羞辱别人、刺伤别人?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我的左手肘承载左腿上,右手手指抵住了泥土,整个人维持着前倾观察伊诺千缇的姿态,重心压在双脚的前脚掌和右手的拇指、食指以中指上。这个姿势并不好受,血液一泼泼地冲上脑袋里的血管,让我的脑浆沸腾得厉害;被压迫的大腿和小腿以及手指的血管艰难地运输着应该在其中形成回流的血液,慢得甚至让我开始眩晕起来。
这时候我开始恨起来这不经常锻炼的的身体,我的双脚脚掌慢慢地像是没了知觉,但是还能撑住,右手臂却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这样不行。我微微向后倾身,试图减轻脚掌和手臂的压力,好让自己好过一点——但是又不敢动作太大——我不敢看里包恩,也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尴尬懊恼和沮丧。
我……我实在是、实在是太自大了……
“起来吧。”有谁说。
我恍惚地听到这句话,却一时难以分辨它的来源和意义,在我晕晕沉沉的时候,一双手猝不及防间穿过我的腋窝将我抬起。
我整个人被拉得往后倾倒,在那双手的帮助下转了个身,我意识到面前的是里包恩,那双手是里包恩的手——我微微侧头低首,拿右手手掌去盖住额头,假意像是在感受额头的温度——其实是在躲避里包恩,躲避他的手,躲避他的脸,躲避他的话。
惊愕、尴尬、羞愧、沮丧、低沉……各种各样复复杂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辨不清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我现在不想看到里包恩。
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我抿紧的唇线绷得直直的,透出抗拒的色彩。
但是他不让我躲。
里包恩的手下一刻就来打扰我表明了的拒绝的态度。他才强硬地干扰了我蹲地的姿态,下一秒又伸手把我覆额的右手夺了下来。他的手掌温暖,手指修长,又漂亮又有力,透出生机勃勃的色彩,我的手指却因为又冷又黏腻——是被汗湿透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握成了拳头的手掌掰开——我不愿意。我的手掌攥得紧紧的,还试图把手腕从他的手指里抽出来,但是他根本不放手。他的左手手掌把我的手腕包得严严实实,连着一半的掌骨。他的手真大,这样一固,我连手腕都不能随意扭动,完全被制住了。
我恼怒得不行,拽动上臂连着肩膀的的力量要夺回右手的控制权,但是这时候幻术师和体术能力强的人的区别就体现出来了——我拽得再使劲也没用,里包恩根本连动也不动。
他没理我的动作,一心一意要把我的手掌掰开。我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扣进肉里,指骨也现出来青白的颜色,连指甲也开始发白。
我憋着一口气,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我握拳头也要管?
这口气梗在我的胸口硬是让我坚持住了没让他得逞——里包恩太霸道了!我凭什么就要听他的?凭什么!
他看我忍着疼痛也不愿意松手,漆黑的眼珠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冷——我的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这僵持的现场,堆得下不了脚的尸体,寂静得诡异的森林,渐渐沉落的的太阳——这一切的一切,让我们之间的温度迅速冷了下去。夕阳银红的光彩也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盯着夕阳西斜时变动的树影,高大的云杉在慢慢长长(注①),这些高大的、漂亮的云杉就像是褪去了光彩衣衫的巫婆,树影的触手慢慢向我袭来。
我被眼前的一切搞晕了头,头疼欲裂,心里也凉得没了生气,几乎就要□□出声——这该死的!
我感觉很不舒服,瑰丽的夕阳没能温暖我的身体,我在持续的自责和恼火中恨不得落下泪来,红彤彤阳光像是烤炉——要把我身体里最后的热和火给烤出来——
烤的我口干舌燥,目现金星。
我真是难受极了。
“固执得要命……”我听到谁低低叹了口气。
我的手腕上方靠近手肘的地方狠狠疼了一下,我吃痛地叫出声来——
“啊!”
被紧握的拳头也聚不了力气了,我的手指发软,只觉得手臂上的哪根筋突突地疼,连着手指也不听话地抽搐,都说十指连心——我就能感觉到一阵阵的酸疼从指尖和指骨里漫进胸膛,演得我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你做了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问,眉间蹙起,额上冷汗涟涟。
他盯着我看,看我虚弱得不像话的模样。他的唇线下沉:“我根本不想让你疼,你却总是不听话。我没做什么,只是按了你的一个穴道而已。”
他又伸出手来,我实在没力气管他要做什么了——就让他去吧。
他伸手抹了抹我的额头,涔涔的冷汗沾湿了他的手心。摸上我额头的温暖让我觉得舒服。我下意识地把额头往上贴了贴,让这温度能来得更鲜明些。
我清楚地听见他轻轻笑出声来。
我有些恼,又有些委屈,难过地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根凝了点水汽,额头却没有抽离他的手心。我的头疼得厉害,“突突突突突”像机关枪一样,脑浆已经爆裂,脑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全是轰炸之后的残骸。
他的手心的温暖让我觉得慰藉,甚至能安抚愤怒的血管。
“你这是在发烧。”他的手心在感受了我的额头温度十几秒之后皱着眉说,他的语气严厉起来,“你在发烧——你自己都不知道么?”
“发烧?”我站直身体闭紧酸涩的眼睛,拿手指按摩绷紧的眉心,“我发烧了?”我喃喃复述。
我几乎理不清我在说什么,只知道全身上下都难受得紧。
发烧?发烧……是了,是发烧了……全身酸疼、身体发热、口干唇燥、眼睛涩痛、额头起火——这不是发烧是什么?
里包恩往前一步揽着我,他比我高,我的眼睛好像睁不开了一样,光漏进玻璃体里激得我不由自主分泌出泪水来,眼前模糊一片,于是我干脆闭上了眼。
里包恩的西装贴着我的鼻尖,他的身上有股不知名的、淡淡的好闻的味道——可能是常去的那家干洗店的味道?还是他喷了什么香水呢?我的脑子里在胡思乱想,莫名其妙的、毫无道理的情绪和思维碎片堆成了一堆。
他的额头抵上我的额头,我也被他的动作惊到了,但是只在心里,身体迟钝地没做出任何反应。我眨了眨眼,睫毛梢似乎是扫到了他的脸颊。
“嗯……”他低低沉吟,胸腔的震动通过额头和手臂传导到我的身上,有些酥麻。
“烧得厉害,”他低笑了起来,“都有40摄氏度的样子了——你还能撑着打了一架,和我讲了会儿话。”
“觉得累么?”我听到他在问我话,但是那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了,我迷迷糊糊的提不起精神来,就想一觉睡过去。
“没办法……”我听见谁在咕哝,他在咕哝什么呢?我听不清了,意识渐渐散了开去。
但是、但是……还有事没做……什么事呢……
什么事?
什么事?
什么事……
什……
我突然抖了个激灵——啊,是那个、那个……
我伸出手在身上摸索,摸来摸去摸到一个小玩意儿,掏出来勉强睁开眼睛——哦,是那个信号发射仪啊……
“里……里包恩、这个……这个放在、放在……阿忒京……”我嘟嘟囔囔着,根本不知道抱着我的人听见没有。
没听见?那……阿忒京就死了吧……
……那就死了吧。
我的手滑落下去,再没力气握住那个小东西,不过似乎也没掉下去呢……被谁拿走了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可真会使唤人……”我听到谁笑着说,“……不用担心……睡吧……”
那双手帮我擦去了脸上密密的汗。
不用担心。
那我就不担心了。
我彻底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