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点三十五分的时候,晚霞灿烂的余晖中,我的客人到来了。小汽车滴滴地驶进庭院,我站在屋檐下迎接他们。风先下了车,他穿了一套苋红色的丝绸正装,纯白的衬衣,黑色发辫软软垂在后背,比起异域的唐装也别有一番风味。我欣赏地看着他,实在是儒雅潇洒,气度非凡。他向我走来,轻轻抱了下我。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风仔细看了我一眼,才微微笑了,语气柔和与我说话。
“的里雅斯特是个好地方,”我不吝啬我对它的赞美,“天气很好,食物也很好,厨娘的手艺更好,感觉都要把我养胖了!难得地在这里放了个假——”我说着俏皮话,冲他眨眨眼。
然后我兴致勃勃地问他,“你要在这里多留几天么?我可不说谎,的里雅斯特好玩的地方还真挺多的。你要是能多呆几天,我就带你去钓鱼!这里流行海钓,都是夜里去,有很多淡水河里看不到的品种,钓法也不同,听说有趣极了。我还没有去钓过,正好带你一起,我们比比看谁能钓出来大海货!”我笑嘻嘻说。
这种闲聊的话语,风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身后紧跟着出来了一个女人,是费伦妮。我向她投以注目。费伦妮穿着一套纯黑的半臂蕾丝绣花绸裙,裙摆花一样张开,垂到膝盖,掐腰修身,窈窕的身段一览无遗。她戴着一顶装饰了细细红缎带的黑色钟帽,不是苋红,是比朱红色暗一点的,很接近苋红了。帽檐微翘,生动俏丽,露出底下女人的眉眼。少量棕黑的头发精致地卷曲在脸颊两侧,费伦妮把嘴唇涂得完美红艳,眼窝修饰地深邃美丽。客人打扮得十分高贵典雅,她的眼睛却不看向这次邀请的主人。
她冷淡的神情,高傲的态度,好似我们不是认识有三年之久的老朋友,倒像是位唐突了佳人的鲁莽的陌生人。费伦妮对我视而不见,只是紧跟在风的身后,显露出亲密的关系,嘴巴紧闭着,唇线抿得紧紧的,不向我问好,也不想寒暄什么。
我笑了笑。我毕竟还是用了三年多了解她的。在做了那样的事后,假如她不再见到我,她是不觉得对不起我的。如果她能够自己决定,费伦妮恐怕余生都不会想见到我,也不想我找到她,她会换个地方继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和她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全然不会想起自己做过什么,她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是因为风的缘故,她不得不来赴此次的宴会,这让她被迫地记起自己做了什么,也让她恼怒非常——美丽的女人往往都有任性的天性,她可能暗地里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但是“强迫”她来赴宴的我却让她记恨又厌恶,还要加上点畏惧呢。
我没有理会费伦妮的这点小心思,请风进了客厅。我们分宾主落座,随便谈了谈彼此最近的生活。虽然只是才认识了不到两个月,但我们已经把彼此引为朋友,放松地投入到和朋友的交谈中。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值得珍惜的愉悦时光了。
宴席的准备已经接近尾声,还不开始的原因是因为昨天我和里包恩提起这次宴请后,他表示会回来赴宴。因此和风说明了情况,我们在客厅闲谈等他。
身为公寓的主人,本来让客人等待已经是失礼了,我就和风谈起了这两天的事,解释里包恩迟到的原因。
“薇厄纳,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风听完故事,略略沉吟起来。他在回想自己的记忆,我也就停了嘴,微笑着呷了一口茶水。
从始至终,费伦妮和一尊安静的美人塑像一样,沉默地听我们谈话。她挨着风坐得很近,看得出来,想更靠近一点却无从得手,只能处于亲人和爱人暧昧的交界线里,看来她还没能得偿所愿。不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我心里轻轻一哂,风是什么样的男子,怎么会把亲情和爱情混为一谈?
“唔,想起来了,”风开口说,“我的小弟弟和她做过生意,他们都叫她孔蒂小姐。”
我点头:“她被叫做薇厄纳·埃维雷特之前,原名是薇厄纳·孔蒂。这是她爸爸的姓氏。”
“所以,”我心里“噢”了一声,饶有兴趣说,“她去亚洲做了生意,用的还是13岁之前的名字。”这可有趣了。
她做的生意,如果我想的没错,那就该是军火生意了。
所以,薇厄纳哪里来的本钱、人手和路线,敢于去亚洲做生意呢?而且如果她的生意已经做到亚洲,那么欧洲也必然不在话下了,但是我居然在欧洲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女军火商。
“你的小弟弟向她买军火?看来他不怎么安分啊。”带点轻微的恶意,我笑嘻嘻地调侃风。但我知道,风是把家里的事摆平了才出门的。
风也只是微笑以做回答。“那这位孔蒂小姐,在你们那里名声很大么?”我好奇地问。
“她的军火品质好,威力大,很有些尖货,但出货量不多,或者说在我们那儿出货量不多,”风说,“听说她的生意盘在西亚,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啊,”我明白了,“东亚是财富荟萃之地,西亚可就差的远了。他们都不喜欢去西亚,孔蒂小姐就挑了那里。所以我们才未曾听闻这位女军火商的消息。”
我琢磨了下,觉得有意思,就和风说:“孔蒂小姐选择西亚,好像是竞争不过别人,但是据我所知,西亚虽然贫穷,但是冲突倒是挺多,局势也颇复杂,本土势力萎靡,何况那里是亚非欧的交汇,交通又很便利——把大本营安札在那儿,仔细想想还真不赖呢。”
“不过这位小姐的志向也很新意了,”我笑眯眯说,“她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人民政治家,她的母亲是黑手党巨擘,她没有继承英年早逝死得轰轰烈烈的先父的未竟事业,也没有像母亲一样逃避压力成为只知道莳花弄草读书作画的娇小姐,自己跑去西亚当了个女军火贩子,看来她对自己的父母的人生都未必认同呢。”
风已经听我说过薇厄纳·孔蒂的身世,“那可能比起自己的父母,她更认同的是继父和同母兄弟的人生,”风莞尔一笑,“她和继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而且,对于小孩子来说,和柔弱不谙世事的母亲相比,威严强大的继父会让她记忆更为深刻吧。可能她少时在家庭里的待遇并不好,但这不妨碍已经能独立思考问题的女孩朝着自己向往的长辈的形象成长靠近——比起她早逝的父亲和柔弱的母亲,这位继父的影响力或许要大得多呢?”
我有些豁然开朗,不由十分赞同:“你说得对。”
话音落下没两分钟,我们的谈话就中断了。里包恩拧开大门把手走了进来。他把大衣帽子挂了起来,就过来向我们问好。
“女士先生们,抱歉我来晚了。”他彬彬有礼向我们致歉。里包恩先和风轻拥一下,尔后向费伦妮伸出右手,“您好,女士。”他温文尔雅问好。
他回来之后,很快我们就开始晚宴了。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娜菲用海港最新鲜的海鲜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煲了风的老家一个叫广州的地方的传统汤品,被风称赞“有八分神丨韵,不比许多老字号差了”。娜菲听得喜笑颜开,我才知道娜菲为了学习这手煲汤的手艺,拜过一位在米兰开餐馆的东方老师傅为师。
饭桌上,我们三个男人有说有笑,倒是好不快活,但也有一个人与这气氛格格不入。费伦妮就像个隐形人,沉默吃饭,沉默聆听。我看得出来她想和风交谈的欲望,总是欲言又止,但是又不想参与进我们三个人的话题中。她频频用眼神示意风,手上也有点小动作。女士想要吸引男士的注意,总有些小麻烦或者小疑问可以两个人单独谈会儿话,显得自然又亲昵。但是风总是不经意一两个动作就让她的努力失败。
风并不愿意她的小心思得逞,无声又坚定地拒绝了她。
我看得心里好笑。费伦妮面对自己爱的人,也是这样进退维谷、战战兢兢啊。想来,我那时向她告白的糗样,也只是人类的通病了。
我们在座的四个人,谁不是眼明心亮呢。费伦妮的窘态人人看在眼里,连她自己都是清清楚楚的。费伦妮直到晚宴结束也没能和风搭上一句小话,她的脸颊晕红,我想是酒晕和气晕结合而成的吧。
风并不是个刻薄的人,何况费伦妮是他认定的姐姐,寻常怎么会给她难堪。但是从费伦妮下了车,她就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话,对我也是冷脸以对。要知道,这次风带她一起来,就是为了了结她做下的那些事情。只要她表现出来的愧疚的模样,态度再诚恳点,看在风的面子上,我也就不应该计较了。毕竟风去救了我,我们又愿意结交彼此。
但是费伦妮今天的表现,实在不堪。她辜负了风的苦心,还怨恚风不搭理她。难道爱情中的女人就如此愚蠢么?费伦妮竟丢失了以往的聪明,意识不到风拒绝她的原因。
或者,只是她情愿不认识到,一头扎进自己愿意得到的现实里,强求着风按照她的想法去做事。大概是因为她的愿景里,风就应该宠着她怜爱她吧。
我淡淡地想着,不免又自怜自伤。这对费伦妮下的结论,何尝不是曾经的我呢?
只是费伦妮毕竟运气好我太多,她遇上的是风,我遇上的是她。
爱情令人盲目,让人失智,使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死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