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伦妮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些,我留意到了,心底有种嘲弄蔓延。但她仍然无动于衷,只专注看着风,希望这位强大的爱人能够心软接受她的祈求。说到底,费伦妮没有任何底气踩踏我,她倚恃的只是风对她的情分而已。所以她没办法直接起身离开,潇洒地把我抛在脑后。
这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是每个奢求超出自己能力的东西的人都不得不承受的煎熬,费伦妮应该对此很熟悉。她想要的太多。
不爱的人始终冷静,风深棕的眼珠安静剔透,与费伦妮对视良久,确定了她的心意无可转圜,作出了自己的回应。
“是我不该罔顾你的意愿带你过来,”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到你不愿意,我就该罢手了。道歉这种事,只有当事人真心诚意才是最好的。”
风寥寥几句话对费伦妮说完,就不理她了。转身正对我,他温软的眸子落到我的身上,神情诚恳,正襟危坐说:“本是我提议的这次会面,却让你再一次承受了多余的羞辱,让你受够委屈。是我的错,viper,对不起,这次是我欠了考虑。本来,没有这次的约见,你的事也已经完结了。心怀歉疚而被折磨的也只该是我们而已。是我多此一举要带她过来。
我一意孤行、自作主张,致使眼前的局面。你应下了和我的约定,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热情周到地招待我们,我却让你不得不蒙受这份羞辱——请原谅我,viper。”
他向我微躬致歉。
我徐徐吐了口气,终于感到安慰些。之前心田里被粗暴揪出来的死灰复燃一样憋闷的、难过的、愤怒的心情,因这诚挚的歉意的抚慰而得以缓解。
我紧绷的面容稍稍缓和,不愉的唇线也轻轻放松,听他继续往下说。
“事已至此,确实无法再用道歉了结这件事了,”风浅浅折起了眉心,他的余光瞟了眼费伦妮,后者定睛看着风,微微颤抖的拳头暴露了她的紧张,这投注只有短短一瞬,风就继续说,“如此潦草的完结方式,双方都不能容忍的话,那就按照你们的方法来做吧。但请允许我旁观这出事故的完结,作为你们这延绵四年的纠葛的见证人——无论想说什么,就在今天爽快地说完,从此将之抛于脑后,各过各的生活。”风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同时表明暂时放弃了对费伦妮·莫里蒂的庇护。
费伦妮立时明白了现状,她嘴唇颤抖,双手捏成的拳头攥住了大腿上裙子的布料,眼睛里亮晶晶闪烁烁,泪珠落下了几滴,凝望着狠心的爱人。终究她还是明白风已经做出的决定无可改变,怨恚哀怜的眼波从风墨黑的发辫流连到他洁白的手指,最后她扭过头去,决心在爱人面前保持住尊严,咬住了红唇,不去开口祈求爱人改变心意。
如此作态,可谓娇怯柔丽、情意缠绵了。可惜风神色淡淡,完全不为所动。
我不由嗤笑了一声。费伦妮听到声音,敏感地循声望来,看到是我,脸色一白,然后变红。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用如电如剑形容,并不为过。
我不禁觉得好笑。事已至此,风还是在可允的限度内尽力地庇护她,费伦妮却完全不领情。不管是出于何种想法,这都伤害了风的心意。难道风是那种越被拒绝越上心的类型么?风尚且未爱上她,却要被她矫揉造作的行为耗光情分了。
我弯弯唇角,直视费伦妮的眼睛。她刚刚气势汹汹,现在却躲闪起来,不敢与我对视了。
“费伦妮,”我轻叩扶手,发出一串的笑声,柔声和她说,“和我谈谈吧,谈谈你的死去的父亲,谈谈你对我的憎恨,谈谈你深埋心底的、从没说出过的愤怒——压抑很久了吧?直面我还能宣泄心底话的机会,可就这一次了啊。有风在,你大可以无所顾忌。我能把你怎么样呢?”是好奇,是怜悯,是嘲讽,我笑看着她,意思就是——“唉,看这个可怜虫。”
于人之痛苦加载看客的轻佻和漫不经心,能很轻易地激起他们的愤懑和歇斯底里,何况我是个“罪魁祸首”了。
费伦妮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她的痛苦无法掩饰,十分直白表现在掐住自己大腿的手上和那双满溢疼痛的黑蓝的眼珠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脸庞煞白煞白的,身子打了个哆嗦。
可见这段话对她是有杀伤力的,我冷冷观察她。自责、欲望、痛恨隐秘地在她的脸上浮露,她乜了我一眼,浮光掠影般的目光里是深切的恨意,向我倏忽刺来。
原来她是真的恨我啊。
我心里不由泛起冷笑。恨我的人多了去了,但他们师出有名。费伦妮又凭何恨我呢?扪心自问,我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反而作为从未告白过的爱慕者,我送给她含蓄精心的礼物,迎合她的知识准备妥帖愉悦的话题,而且,尽心尽力地为她解决了诸多麻烦。其他人不知道,她作为主人还不知道么?她的酒馆里这四年来都很及时被抚平下去的波澜,桩桩件件都有我的功劳。地痞流氓被我教训过,警局街霸被我打点过。一个陌生人表露出如此善意,被回报这样的恨意是真实的么?
我不禁发自内心好奇起来了。过去三年以为是含蓄热烈的追求,真相却和我以为的大相径庭,反而招惹了一个惹人发笑的仇家。其中到底发生了怎样曲折错节的关系呢?
然而,想到这里,对着内情的探究,我已经突然地没了兴趣。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无非也就是我司空见惯的心绪吧。人类的狡诈、纯挚、片面……我看得多了。我冷冷淡淡地想,费伦妮能说出什么新意呢?
还坐在这里听她的故事,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我的心情眨眼间就变了。换了个坐姿,我不再盯着费伦妮。这突然变幻的情绪是突兀的,于我又是平常的。我很清楚我是个在大部分人眼里喜怒无常的人,不感兴趣的人或事之前再怎么投入都会被弃若敝履。正如现在对待费伦妮,之间建立的维系被一点点撕裂了的话,已经没有兴趣再去关注她了。
既然是敌人的话,那就按照敌人的方法来做吧。我的敌人那么多,无论如何也注意不到这个蚂蚁身上吧。
结束了。于我来说,这件事就在此刻结束了。从此费伦妮只是一个恨着我的敌人,轻率滋生的爱和莫名其妙的恨就此完结吧,再也不能在我的心湖激起任何涟漪了。
我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费伦妮掐着自己的大腿肉,她的眼里又沁出眼泪了,这次像是真的伤心了,少了那份作态,悲切地对风说:“你知道我不想再想起来吧?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过来呢?”
娜菲煮的奶茶很好喝,我端起瓷杯小口小口喝着。放下了杯子我才轻轻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是何等自我的发言啊。
一而再,再而三的,即使是风也该不耐烦了吧?
“你该和viper说话,”风提醒她,“这是你和他之间的谈话。”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做人应该有始有终,费伦妮,好好结束它。这场谈话结束,我就带你离开。”他承诺道,同时教育道。
语气并不严厉,是风一贯的温和,但是费伦妮还是如遭雷殛一般。她移开了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呆愣愣的,眼泪因为摇头掉落了,她沉默一阵,嗓子嘶哑了:“……好吧,如果是你希望的。”
这话让风没法接,他继续缄默扮演见证者。
“……该怎么和你说呢?”她枯竭的瞳眸落在我的身上,望着我其实不是在望我,“你是52年来到巴勒莫的吧,像个乞丐一样,不是,当时你就是个乞丐啊。”她的脸上扭曲了一丝愤怒。
“谁能想到一个乞丐能够扼住我的命运呢?明明只是个城里到处都是的乞丐啊。”她平淡的语气好像呐喊一样。
“我请一个乞丐喝了一杯啤酒,然后这个乞丐就经常出现在我的酒馆里了。”她的视线带着恶毒,“不过也很正常,你们不就是带着那点肮脏的心思,想要来我这里占点便宜么?我见惯了。”
“不过你这个乞丐却很奇怪,很快就有钱起来了,还送礼物给我。一个追求我的乞丐,”她突然笑出声,“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们只想着怎么白占点便宜。不过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接受一个乞丐的追求吧?”
“乞丐突然有钱起来了,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肯定是非法的,没有疑问啊,”她继续说,“是去干什么坏事了么?到底干了什么呢?能不能把他交给警察呢?如果能挖出什么大鱼就太棒了吧?赏金会很高呢。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嫉妒啊。他是怎么赚到钱的呢?太容易了吧,明明身无分文一个月后就出手阔绰得不像话。那些昂贵的小玩意儿,我的确都收下来了,然后转手卖出去。嗨,还得谢谢你呢,不是你,我那段时间还得为凑够住院费发愁呢。”她深深笑了起来。
我眨了眨眼,无动于衷,听她继续往下讲。
深入地剖析自己,将她的行为和心思细腻娓娓地说出来,说得那般生动具体,就像把我拉回了往日时光一样——不得不说的现实下,费伦妮也是费劲了心思要让我难堪呢。
“……说什么喜欢呢,”张了张嘴,她似想到什么,笑容微妙,先说了这样一段话,“直到最后才从我的嘴里知道了我爸爸的情况。要说喜欢,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查不出来这些事呢?”她抿唇一笑,“是毫不在乎吧?喜欢的是我的哪一点?和你相处越久,我也涌起困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的状态让我费解,我也考虑过了,某个时刻就明白了:你喜欢的是我的一瞬间,一刻钟,一天的和你接触的状态,你只是喜欢那点时间里你接收过去的片面的我。就像你只是喜欢那天请你喝啤酒的我。”
她得意的笑容,就好像战胜了谁一样,高傲又快活。
她战胜了谁呢,当然不是我了。但我的心中不可忽视地有了轻微的刺痛。
“你不会爱人,你从没爱过谁,”她看着我,恶毒又甜美的笑意绽放,“你就是个骗子,你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你以为这是爱情?”
“别开玩笑了。”她嗬嗬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