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武新淦带到一间简陋的讯问室,说它简陋,因为除了一张三抽桌、两把椅子、一个方杌子,再没有别的,那把杌子放在三抽桌的对面。他站了没几分钟,进来两个人,他们每人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保温杯,里面的茶叶还飘着,像是刚沏上,其中一个还拿着文件夹。他俩把茶杯、文件夹放下,四只眼睛同时盯了他九秒钟才坐下。为了使自己镇静、清醒、泰然自若,武新淦微笑着看着他们,但不是盯着看,是用散光看,然后在心里读秒,所以他知道他们盯了他九秒钟。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用右手的食指先指指他,又指指杌子,声音不高但很严厉地说,“坐下。”
五秒钟后他接着问:“姓名!?”
“武新淦。”
“年龄!?”
“47岁。”
“工作单位?”
“恩泽市医院。”
“哪个科室!?”
“心外科。”
“知道为什么传你来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好好想想。这里是检察院。是查处贪污受贿的地方。”检察官提高了声调,用左手食指敲着三抽桌严厉地说。
在问话中,武新淦仔细观察了两位检察官。负责讯问的,有四十来岁,精瘦的面孔。负责记录的三十岁不到,皮肤较白。
讯问的人端起茶杯,拧开盖子,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咂了一小口。一股清新的茶香飘到他的鼻子里,然后钻到了他的肺里。他不由地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因为好长时间没喝水了,口干舌燥,只有唾沫没有唾液。
“能不能给点水喝?”武新淦干咳了几声,用近乎沙哑的声音问。
“喝水?只要你交待了问题,水让你喝、觉也让你睡。”检察官用蔑视的口气说。
“我跟你们的王恩检察长,是、是好朋友。”他用讨好的口吻说。
“朋友?恐怕市长也救不了你了,你还是自己救自己吧。”他不屑一顾地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包烟,像是软中华,抽出一只点上,看了旁边的小白脸一眼,向后一靠,悠闲的喷吐着烟雾,像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武新淦坐在杌子上,不能后靠,不能左靠,不能右靠,只能前倾。为了保持清醒,保持镇定,不能呆坐着,他环顾着房间的角角落落。头顶的灯很亮,很刺眼,不能看。墙角有块污渍,是从隔壁浸淫过来的,他就一直盯着它看,时间一久,因视觉模糊的原因,污渍变成一匹奔腾的马,他的思维又天马行空起来。
去年冬天的哪一天他忘了,临近中午,刚下手术台,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市检察院的检察长王恩急匆匆来到武新淦的办公室,虽是冬天,他清瘦白皙的脸上全是汗水。他们是在两年前的同乡会上认识的。他抓住武新淦的手,急切地说,“武老兄,帮帮忙吧,快点!”
“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老母亲心梗,正在急救室抢救呢。”
“情况怎么样?”
“大夫说需要住院治疗,可是,没床了,让我们转到其他医院去。大夫还说,转院有风险。万一转院中出了事咋办,你,你快给想想办法吧。”
武新淦急忙跑到护士站,找到曹护士长。他们心外科确实没床了,问了几个科室,也是满床。他赶紧跑到急诊科,他们正在抢救病人。看了病人的情况后,他用电话跟手术室主任进行了沟通。他对王恩说:“根据老人目前的情况,必须立即手术,要进行心脏搭桥,才能保住老人的命。”
“行、行。可、可是没床了。”王恩焦急地说。
“床的问题我想办法。你先去办住院手续。”武新淦把开好的住院证递给他。
进手术室之前,武新淦嘱咐曹护士长把他的办公室腾出来,加了一张病床。手术结束时,已是下午3点多。
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的王恩拉着武新淦的手,眼里流着泪说:“武大哥,太感谢你了,太谢谢了。”
“客气什么。谁叫咱是老乡来。”武新淦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这样,先去照顾好老人。”
啪!一声拍桌子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还能睡着了?!”
武新淦低头闭目沉思的样子,很像是睡着了。看来,今天晚上要熬夜了。作为医生,是不怕熬夜的,为了抢救病人,熬夜是经常的。此时此地,他更不能有睡意、不能迷糊,必须保持清醒,一迷糊就会胡说八道,一胡说八道就会有漏洞,有漏洞就不能自圆其说。不说总比自圆其说要好。对,必须镇静,不能随便说话。他妻子会托关系救他的,医院院长会想方设法保他出去的,不保他,他会把他们都咬出来,他们做的那些事我都有证据,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再说了,交待哪方面的问题呢,万一说的与他们掌握的不一致怎么办,不就越吐露越多、越陷越深、真正是自掘坟墓了吗。想到这,他不由地抬起头,正了一下眼镜,心里蔑视但脸上依旧平静地说:“你让我说什么,我又没干违法乱纪的事。”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找你的。”
“你们既然有证据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们有证据是一回事,你主动交待又是一回事。你若主动交代问题,或有立功表现,我们会依法从宽处理的。”检察官耐心地开导着他。
武新淦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头上有很多光环,你是市政协委员、市级名医、学科带头人、著名心外科专家。但是,我们这里有大量举报你收受回扣、克扣病人药品的材料,也有医药公司、医疗器械公司的证明材料。只要你主动交待问题,主动坦白,组织会宽大处理的。”检察官站起来,绕着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说着。
可能是怕他渴死,也可能是诱惑他,检察官示意做记录的年轻人用纸杯从他的茶杯里给他到了点茶水,准确地说是一口。就这一口茶,如醍醐灌顶。茶香从嘴到了五脏六腑,又从五脏六腑到了全身每个细胞,它兴奋了他的大脑神经。
举报?克扣病人药品?回扣?谁举报的。提到克扣病人药品,他想到了护士长。在他由心外科副主任升任为主任不久,护士长曹叶到了他的办公室,她趴在他的办公桌上,撅着腚,把头伸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主任,现在科里存了几万块钱的药,你看怎么办。”
“什么药?”他漫不经心地问。
“让病人自己买的比较贵重的自费药。”
“以前怎么处理的?”
“以前的主任拿出去卖了。”
“钱呢?”
“他自己保管着,有时请科里人员吃饭,有时也分点。”曹护士长一边嘟囔一边说。
“哦。这样吧,我让医院旁边的积善堂药店的老板来找你,把药卖给他,卖的钱赶紧分了,别攒着。再有剩余的药,要及时卖掉。”
“怎么分啊?”
“这个还用我教你吗。别分出乱子来、别给我惹事就行。”
“明白了。”曹护士长朝我暧昧的一笑,像巫山云雾一样飘出去了。
这种钱,分了多少,武新淦也记不清了。都是曹护士长一手操作的,她不可能举报这事,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是不是她跟索副主任联手,从其他方面整我呢,这就难说了,人心叵测啊。看来世界上只有父母、老师对他是真心的,其他人都是虚情假意,是靠不住的。
茶水并没有使两位检察官摆脱困神的袭扰,特别是那位年轻人,哈气连天,不停地用手揉太阳穴。打哈欠有传染性,像非典一样,他们都被传染了。他们俩都站起来,活动着四肢,以增强抗病能力。他也活动了一下懒腰,缩了缩肩膀。
年长的检察官用疲惫的声音说,“咱聊点别的吧。聊什么呢,聊聊你做手术的事吧。”他走到武新淦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是做心脏手术的。你给心脏做手术时,心脏还跳吗?”
“看什么样的手术了,有的需要跳,有的不需要跳。”
“心都不跳了,人不就死了?”他惊讶地问。
“死不了,我们有体外循环技术。”武新淦淡淡地回答。
“奥。你真不简单。”他用赞许的口气说。“心脏放支架是怎么回事?”
“就是把梗塞的心脏血管用支架撑起来。”
“这种手术费用很高吧?”检察官很神秘地问。
“对,主要是支架贵,进口的比国产的更贵。”
“那么贵的支架,回扣肯定少不了吧?”他低下头,贴近武新淦的耳朵,很诡秘地说。
“回扣?什么回扣?我不知道,更没拿过。”武新淦望着他,用坚毅的声音回答了他。
“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我们手里有足够的证据。”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说到心脏手术、支架,武新淦又想到了琪璐公司。他还是心外科副主任时,跟韩总吃过几次饭,当时彦倪还没辞职。张主任荣升副院长、他当了主任后,由于彦倪的关系,韩总跟他的交往自然也就多起来。
一个夏日的下午,韩总亲自把他接到他的办事处。韩总说:“武主任,咱俩结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开门见山。我有几种新耗材,还得麻烦你打入医院。再就是,今后,你从我这拿货,在以前的基础上,多给你一个点,每月一清。”
“耗材要统一招标,我只有一票的权利,谁能中标,我可左右不了,我只能给你提供些信息。”武新淦喝了口茶,笑着说。
“我要的就是信息。你放心,以我们公司的实力,其他公司绝对不是对手。”他信心十足地说。
“你可要绝对保密。安全第一。”武新淦压低了声音说。
“这你放心,天知地知。只要你这边别出事就行。”他也压低了声音,很诡秘地说。
武新淦坚毅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走,咱们吃饭去,去吃海鲜。”韩总笑着说。
“不了。我今晚还有重要的事。”
“再重要,也没吃饭重要啊。”
“不满你说,我们俞院长大伯哥的女儿结婚,我得去帮帮忙。”
“是吗,那可得去。”韩总像突然领悟到什么,追问道,“哎,什么时候?”
“后天。明天中午在昊天酒店举行答谢喜宴。”武新淦假装言者无心的样子顺口说了出来。
韩总点点头,嗯了一声,跟他握着手说:“我就不强留你了。”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武新淦坐在杌子上竟然睡着了。可能是一天做了七台手术,晚上过教师节又喝了点酒,身体太乏,确实困了。
检察官摇晃着他说:“喂!醒醒,醒醒。”不知是他没拍桌子还是我没听见他拍桌子。“你别死猪不怕烫啊。我可告诉你,我们的办案人员,已经在你的家、你的办公室搜出证据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知道你自学过法律,有反侦察的能力。百密一疏,你能百分百保证,做事不留痕迹吗。”
他迷迷糊糊地说:“你愿咋地就咋地吧。”
就这样,当他睡着了,他们就把他弄醒;弄醒了,一会又迷糊过去,如此反反复复不知多少遍。
他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采取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