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六月初七。宁夏镇石嘴山山麓。
晨风吹来,有丝丝凉意,西北典型的天气,再走一会儿,太阳有杆高的时候,就会酷热难当,王坤随在朱由检身后,不敢打搅万岁深思,因见风起,不得不快步跟了上去。
蝴蝶的翅膀就这么一小忽闪,就真的撬动了历史?安顿下来这几天,马远山从王华轩那里补充了一队精细士卒,消息传回来的很快,这些消息大部分在按照历史的惯性行进着,可全大冲宣布勤王这件事情,则生生插队进了历史的进程。
全大冲会勤王,比宁夏,固原二镇指挥使勤王还不靠谱,冯劲松和聂斌先投李逆,算是逼不得已,此时反正,尚有部分可能,王坤前往宣谕之后,这二人虽依旧极力进谏,请皇上驾临镇城,最终还是遵旨按兵不动,只身觐见。全大冲却是不管不顾,以“帝身边岂可无亲军护卫”为由,抵近石嘴山。
孙德望更是打出了“迎陛下归榆林,明诏天下,扫荡六合,中兴皇明”的旗号,沿边墙缓缓逼近。
姚福堡,控夷堡,地处石嘴山山麓,破败荒凉,两堡本为犄角之势,相互守望,依托石嘴山地势,称得上险关,奈何,朱由检早知边军败坏,军户不堪,却没有想到会荒凉如斯。姚福堡世袭百户姚轶刚,自己都两餐难继,麾下军户竟然不满四十户,壮丁三十余,老弱妇孺全算在一起,不足二百丁口,皆面有菜色,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控夷堡多少好一点点,也不过七十余户,三百丁口,勉强吃得饱饭。
两堡贫苦或因军户制度所致,可周边民户也是家无隔夜之粮,周边土地十九抛荒,卫所屯垦之地更是草深过腰,后世文字中对贫瘠荒凉的描写,毕竟是停留在书面上,真到身临其境,才明白贫穷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陛下,两镇指挥使已经到了控夷堡”。在王坤劝说下折返往回走的时候,康德山迎了过来。
“臣宁夏镇(固原镇)指挥使冯劲松(聂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二人见皇帝回来,早迎出堡门在路边跪倒,山呼万岁后,伏地痛哭出声。
“两位爱卿平身”。朱由检不顾王坤在后面扯住衣襟,弯腰亲自将二人扶了起来。
冯劲松五十多岁年纪,干瘪而多皱的面孔,浑身深土黄色的皮肤,灰白色的胡须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下巴上,暗红的嘴唇已经干裂了,两只无神的老眼半睁半闭,浑浊的老泪在起身后依旧不停滴落尘埃,枯柴般的手上青筋清晰可见。若不是早知道他贵为一镇指挥使和那身官袍,朱由检会认为这是一乡野老农。
聂斌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着胸甲,腰间扎着一条很宽的牛皮带,发达的肌肉在肩膀和两臂棱棱地突起,肩头上被粗麻绳搓的甲带勒了几道红印子,更增可了他那强悍的气魄,面甲拿在手中,圆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
“老臣救驾来迟,请皇上责罚”。冯劲松只是在说话的时候,才展示出久历宦海的老成,这一番痛哭流涕之后,复又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请罪。
看着哭得比刘备还痛的冯劲松,朱由检心下感叹,患难见真情,这末世之中,还是有不少忠肝义胆之士,又亲自搀起,百般抚慰。聂斌却行礼之后稍离了一步,低首垂目,不再说话。
君臣唏嘘良久,王坤也跟着抹泪,康德山见这样哭下去不是事儿,赶紧上前“陛下,天热起来了,还是请冯老大人,聂大人回堡内说话吧”?
简单的一个君臣见面之礼,朱由检可以依靠躯体记忆完成,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还真不知道,这些天以来,身边没有过大臣,倒不觉得,现在来了俩高官,一下子给难住了,扶着一个老汉,执手相看泪眼,刚开始那点感动,这会儿早成了尴尬。即便开始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不点破的话,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就是想不起该再说点什么、康德山出来解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陛下,此地贫苦,不适宜圣驾驻跸,老臣请陛下临宁夏城,三边虽苦楚,临时为陛下建一处行在,微臣哪怕不吃不喝也要担负起来”。控夷堡百户所不过是三间草房,山墙还用了两根圆木顶着,想是有倾塌隐患,冯劲松一进房内,又开始痛哭。
“昔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得复家国,朕凉德藐躬,使宗庙蒙羞,社稷倾颓,正当法古人徐图恢复,这件事,诏书上朕已经解释的明白,爱卿就不要再迫朕了”。朱由检不想就这个事情扯皮,马上搬出了绞尽脑汁圆过来的生聚之事,一下子把路堵死。
“微臣请陛下三思,昔勾践举国沦丧,身为敌俘,才不得不如此,我大明当今只不过是京师被破,数府之地沦陷,李逆,东虏皆无力破江,弘......福王只要牢据长江天险,使李逆余孽不得过江,则东虏势必与其在江北拼个你死我活。陛下据坚城,登高一呼,聚集忠义之士,赶赴三边,秣兵历马,待二贼两败俱伤,陛下出甘陇进军关中,江南渡江北伐,天下可定”。
“时至今日,你我君臣,就不要再说那些场面话了,朕困守京师,天下勤王兵马与李逆一触即溃,导致京师沦陷,吴贼倒戈,纵东虏入关,李逆又一触即溃,仓皇远窜,朕要有登高一呼聚集天下义士,恢复河山的资本,京师也不至于为贼所破,冯爱卿,这件事,朕乾纲独断,不必再谏了,前诏所言之事,爱卿以为如何”?朱由检模糊记得,有明一朝,自朱元璋,朱棣之后,朝臣限制皇权无所不用其极,到万历之后,更是把集团利益糅合进了限制君权,党争再激烈,一旦牵扯到对付皇帝,朝臣们就会马上团结起来。这幅躯体不是没有挣扎过,抗争过,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不用再说。现在好不容易跳出这些大明精英编织的樊笼,需要走的是破而后立的路,哪里肯再陷入朝臣们的包围圈?只要自己移驾宁夏城或者固原城,安全是暂时有保障了,可用不了多久,各路“勤王”而来的文臣武将们又会把他装回金丝笼。以现在的局势,那决然是死路一条。当下不再客气,话语间表露出来,并迅速紧逼冯劲松、
“前诏臣有诸多不解,请陛下开解”冯劲松见朱由检言辞甚坚,略一皱眉,重新找到了突破口。
“卿言之,朕当推心置腹”。
“阻断贺兰山,六盘山,青铜峡隘口,坚壁清野,臣能想明白,此为驱虎吞狼之计,可是,陛下,如此一来,却是把自己锁在了绝地,宁夏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阻断隘口之后更是固若金汤,可弹丸之地,人丁稀少,何谈光复?且三边军资原本都由关中,甘陇供给,掐断联络,两卫能撑多久?此取亡之道,臣不敢不问”。
“冯爱卿,宁夏背山面河,四塞险固,兼之有河套沃野,中国有之,足以御外夷,外夷切之,足以抗中国,朕据此而守,与民生息,训练士卒,积聚力量,一旦时机成熟,可居高临下进据关中,此恢复之根本,至于物资,朕正是要阻断隘口,卿认为此为死地,贼虏相信也会这么认为,从而我等压力可暂缓,赢得一个生聚的时机和空间”。朱由检耐心的解释。
冯劲松陷入了沉思,一直寡言少语的聂斌双手过顶拱了拱“陛下,臣也对前诏有所不明,望陛下开解”。
“聂爱卿请讲”。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冯大人的疑虑,臣仔细想过,西夏曾于此立国,足见生聚是行得通的,微臣不明之处是前诏的第二条,要我等简选精锐,寻小道出隘口袭扰东虏事,李逆切身大仇,陛下要我等尽量避让,甚至收拢残兵,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即便不剿杀之,也应纵东虏尽屠之,奈何牵制东虏”?聂斌直指要害。
“卿以为李逆和东虏谁更危险”?
“贼虽破京师,然终究是乌合之众,虏更猖獗”。
“是啊,卿能想明白这个,就不难理解朕的意图了,延缓李逆败亡,可使东虏腾不出手来向我进击,依旧是为生聚赢得时间,阻断隘口后,我军知在山地与敌周旋,彼骑射无双,我军避长击短,既练了兵,又能使贼虏两败俱伤,甚至能牵扯虏兵晚一阵子南下,为留都赢得防御长江天险的时间”。
“这点微臣想明白了,可是,我等坐山观虎斗,养精蓄锐,待东虏击败李逆,亦是疲敝之师时,再出击东虏岂不是事半功倍”?
“呵呵,爱卿,以我们现在的军力,袭扰可以,正面和东虏交手,不一定比贼兵强多少”。朱由检本来想温言解释,可见聂斌有些咄咄逼人,嘴上称呼倒是周全,眼底却毫无敬意,也不再客气。
经营河套是朱由检逃出京师后制定下的大战略,早就思虑纯熟,前世无聊时,出了看书,就是玩战略游戏,一个有利于发展的基地,不在于大小,关键在于地理位置,资源薄厚,宁夏虽是四战之地,却四面都有险可守,又有河套之千里沃野,加之民风彪悍,汉,回杂居,卫所败坏,与民户无疑,地处边远,以前的行政力几等于零,在大明国土,似这般地盘绝无仅有。
朱由检更愿意这里是一张白纸,姚福堡,控夷堡的两个百户也就是挂着军户名义的老百姓,自己过来以后,这两堡已经完全控制,二堡的位置等于是锁死边墙的一扇门户,阻断背后,可退入山区,附近的山地他也考察好了,完全可以发展起来,就算是两镇心怀不轨,他也准备好了后路,可以退进山里游击,山民,军户,甚至是鞑子奴隶,都可以收为人力资源,王华轩的手下稍加训练就能成为山地作战的精英,重新建设起来的队伍也会更纯洁。
这冯劲松,聂斌敢只身觐见,不管其意如何,暂时还是能放心的,能借助一下力,发展起来更快,他当然不会拒绝,同时,也不怕翻脸,所以,语气自然不客气了。
马远山,康德山等人因身份关系,只能在外等待,陛下和二人究竟谈成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但知道是不欢而散。不过,几天之后,聂斌还是出兵“劝退”了榆林镇指挥使,冯劲松将全大冲堵在了边墙一线,两镇也开始出人手阻断几个重要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