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离宫多日的宋太后。
彼时已然华灯初上,整个皇城宫殿群都被笼罩在一片金碧辉煌的灯火之下,到处一种纸醉金迷的奢侈气息。
这段时间,宋太后一直以礼佛为名,独自移居皇庙,故而衣裳也穿的更加素淡。
青灰色绣银线的宽袍,发间并无什么太显眼的配饰,但只就她眉宇间那种雍容又冷静的神态,就生生透出一种低调却华贵的气场来。
那个被派去宋府的侍卫唯唯诺诺的跟在她身后,深情瑟缩。
皇帝大为意外,忍不住扶着座椅的把手一点一点缓慢的站了起来。
“见过太后娘娘!”高金立先反应过来,匆忙的跪地行礼。
宋太后的面容冷肃,目不斜视的一路走进了殿中。
晋安郡主的一颗心缓慢的悬在了嗓子眼。
而怔愣了许久的皇帝终于回过神来,舌头却有些难以自控的僵硬,扯了下嘴角道:“母后回宫,怎么这样的突然,也没提前叫人知会朕一声?”
“听说皇帝你的身子不适?可还妥当?”宋太后被庄嬷嬷扶着进了殿中,却是不答反问。
“劳母后挂心了,是儿子的不是。”皇帝道,也是避重就轻。
宋太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宫,绝对是来者不善,他不敢掉以轻心。
“见过皇祖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
“微臣见过太后!”
在场的南平公主等人也纷纷行礼请安。
宋太后径自往上首的位置上走去,却在经过南平公主身边的时候淡淡的开口,“南平你起来,在你父皇面前,不必这么生分。”
南平公主虽是皇帝的女儿,并且也和这次的事情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皇帝却也没将她太当回事,现在反而是宋太后一来就免了她的跪礼。
南平公主的心口一热,突然就有些小小的委屈,然后就被她身边的女官扶了起来,“谢皇祖母和父皇的恩典。”
黄的的脸色,越发有些难看了起来,却不得不亲自往前迎了一步,扶着宋太后的手让她坐下,“母后您瞒着点儿。”
“没事。”宋太后依言坐下,皇帝还在戒备着思忖她的来意,她却已经直言开口道:“这个奴才是你要派他去宋府的?”
“是!”皇帝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重新整肃了神情,“因为有件事情牵扯到了宋楚兮和老十一,朕需要叫那个丫头当面过来问几句话,还请母后体恤。”
“问话就不必了。”宋太后冷冷说道:“兮儿那丫头的事,都由哀家替她做主,你有什么话,只说予哀家听就是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就算她要维护宋楚兮,也不是这么个维护法。
“母后,此事非同小可——”皇帝脱口道。
“到底能是怎样一个非同小可?能大到了连哀家都承担不了的地步?”宋太后再次不留余地的打断他的话。
如果她担不了的事,宋楚兮自然更担不了的。
皇帝是被她这强硬的态度气着了,胸口顶了一口气,却无从发作。
晋安郡主察言观色,当机立断的开口道:“皇祖母,父皇也是怕您夹在中间为难,因为宋四小姐私纵了文馨公主逃走,这件事,是需要对彭泽做出交代的,不能马虎,皇上这才得要请她过来询问文馨公主的下落的。”
宋太后单手搭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看过去一眼。
这个女人,纵横后宫几十年,实在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晋安郡主心里对她本能的就心生敬畏,稍稍闪躲着垂下了眼睛。
宋太后这才开口,“兮儿私纵了那个丫头离开?这件事可是查有实证的?什么人目睹了此事?叫他过来,当面和哀家说。”
这件事,不管是程妡还是晋安郡主,所持有的都是片面之词。
之前程妡完全的被压制,是因为她在皇帝面前被他的身份压制住了,现在宋太后出现,又摆明了是维护宋楚兮的,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程妡提了口气,冷然一笑,“是啊,晋安郡主先是指证宋四小姐私纵了文馨公主逃走,又说我是他们的同谋,就算文馨公主失踪的当夜是和我们两个见过面的,郡主你是亲耳听到是我们两个合谋给她出主意,送走了她的吗?”
“你——”晋安郡主暗暗的咬紧牙关,怒声道:“程妡,你这是强词夺理。”
“郡主你有理由有据?”程妡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那么就请郡主你把明确的人证带上来,我不怕和他当面对质。”
当时宋楚兮的院子里根本就没有外人在,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和文馨公主说了什么,假的人证晋安郡主不是不能捏造,但是以宋楚兮的个性,却是肯定不会吃这一套的,当面对质的话,绝对要露出破绽。
晋安郡主被她噎了一下,脸色涨的通红。
宋太后就重新扭头看向了皇帝,“没有人证?”
皇帝也没亲身参与此事,自然无话可说。
晋安郡主就又咬牙道:“皇祖母,就算没人听到宋四小姐和文馨公主之间谈话的内容,可当时文馨却是在见过她之后才执意返京的,并且那么巧,次日一早宋四小姐也火急火燎的急着往回赶?其中种种迹象联系起来,她实在是难逃干系,叫人不想怀疑她也不行。”
宋太后听着她说,面上表情并不见多一分的冰冷。
“母后——”皇帝随后也跟着开口。
“皇帝!”宋太后却是冷然打断他的话,面色不善的说道:“晋安说了这么多,最后也都只是她的片面之词,一点证据也拿不出来,你是是觉得就凭这丫头信口开河的两句话就应该去传了兮儿进宫对质吗?”
“这件事,确实是有疑点的……”皇帝道。
“没有证据,就全部都是口说无凭。”宋太后的态度异常强硬,根本就不待他说完就已经厉声打断,“皇帝,晋安不过一介女流,你别忘了,前面是你亲自颁下诏书,认可了兮儿宋氏家主的身份,宋家的人,驻守边境数十年,替你抵御外敌,甘受塞上的风寒之苦,从无怨言,现在——你却因为一个女子信口开河的几句话就要提了楚兮进宫讯问?皇帝,你自己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这样做真的妥当吗?你就不怕塞上替你戍边的将士心寒,也不怕伤了哀家的心吗?”
宋楚兮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不同,远不是晋安郡主这样一个内宅女眷可以相提并论的。
宋太后的言辞之间,前所未有的犀利。
以往的时候,她都是尽量回避和皇帝之间的冲突,无论发生什么事,基本也都是从皇帝的立场考虑处理。
可是这一次——
她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半分余地也不让了。
皇帝的心中警觉,恍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母后这是说哪里的话,您当真是要折煞儿子了。”皇帝匆忙的站起来,强压着脾气赔罪道:“儿臣也没说就是要提审她,只是文馨失踪,非同小可,朕不得不问,这才要传她进宫来说明一下的。”
“有什么好说的?”宋太后冷然的一勾唇角,仍是半分余地也不留的,“文馨是跟着谁一起走的?她的安全皇帝你又是交代给谁去负责的?陪着她的人呢?还有负责护卫她回京的御林军呢?那些人的差事办的出了差错,皇帝你不去问罪,这是非要生拉硬拽的将这盆脏水往宋家人的头上泼?如果皇帝你就是要追查文馨的下落,前面有直接干系被问罪的人还有一大串儿呢,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兮儿的身上去。”
这个老妖妇,分明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皇帝明白了她的意图,就更是戒备着,不敢再掉以轻心。
他黑着一张脸,紧绷着唇角半晌无语。
跪在下面的晋安郡主却不由的慌了,争辩道:“皇祖母,我们只是和文馨公主走了一路,一起去的行宫。而且她又是身份贵重的客人,她的行动我们谁能限制?皇祖母就算要追究,也追究不到我们的头上来吧?”
南平公主也是心里紧张,只不过宋太后面前,她却多少有点依仗和底气的,只用力的捏着袖口,垂眸不语。
“哦?”宋太后本身就是个十分严厉的人,目光冷厉的自几人身上扫过一遍,然后一挑眉道:“都知道文馨那丫头的身份特殊,不叫她好好的呆着,这又是谁的主意,让她随便出宫乱走的?”
宋太后这一次明显来者不善,只是从一开始,皇帝只以为她是为了维护宋楚兮的,却没有想到——
她这居然是要最大化的将此事的风波给掀起来?
皇帝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母后——”
晋安郡主却是巴不得把刘皇后拖下水的,立刻道:“孙女儿几个是听了皇后娘娘的差遣——”
“去把刘氏给哀家叫来!”宋太后当机立断的下了命令。
抱着拂尘站在门口的高金立都是脊背一阵紧绷,暗中回头递给皇帝一个询问的眼神。
“母后,文馨那个丫头是在宫外临时出的事,皇后她——”皇帝强压下心里不悦的情绪,试着拉回局面。
“碧云,你去凤鸣宫,把皇后给哀家叫来。”宋太后根本就不听他说,态度强硬的直接冲殿外命令。
碧云是不管皇帝的脸色,立刻领命去了。
皇帝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用力的捏了捏,脸色阴沉的已经能滴下水来,却还是不得不好言相劝道:“母后,皇后最近这几个月都深居简出,文馨……”
事实上,文馨公主,实在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方才是动了歪念,想要顺水推舟的解决掉宋楚兮,但如果为了这么个外族女子而搅和的他自己的后宫不安宁,那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何尝不明白,这就是宋太后对他的报复,却奈何是他自己不仁不义在先,这会儿只是有苦难言的。
宋太后完全的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一瞬间,殿中气氛便冷静又压抑的叫人几乎连呼吸都觉得苦难。
程妡跪在那里,不时的拿眼角的余光去往外面看,心中却是困惑不已的——
按理说,以殷湛的为人,这个时候他不该避嫌不出现的,他难道不知道,皇帝这里的这把火一定要越多的人推波助澜,才能烧的更旺一些么?
*
而彼时的宋府之内,因为宋楚兮突然晕倒,严华不禁就有些慌了,如果不是宋楚兮倒下之前特意的嘱咐他不要声张,他几乎要马上想办法宣太医了,这便让管家去附近的医馆给寻了个大夫过来。
宋楚兮倒下之后就意识全无,一直昏睡。
严华在旁边守了会儿,看着她烧红的脸颊,到底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就又叫个侍卫进来,让去宣王府请那位阮大夫过来一趟。
诚然既然消息传到了宣王府,就自然不可能瞒着殷湛了,前后一个时辰不到,却是殷湛亲自带着两个大夫过来了。
“宣王殿下!”严华到门口迎他,倒也没有多少意外。
“嗯!她怎么样了?”殷湛一面快步往里走,一面问道。
他回府重新梳洗更衣之后,本来整装待发才要进宫的,刚好宋府的侍卫过去,所以就直接改道来了里。
“小姐一直昏迷不醒,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是高烧所致,也留了药方下来,丫头已经在煎药了。”严华回道,却不敢掉以轻心,满面的忧虑之色。
殷湛直接走到里面,挨着宋楚兮的床边坐下,探手一触宋楚兮的额头,便不由的跟着心尖儿一抖。
“来人!”他沉声命令。
阮大夫会意,赶紧过去跪在床边给宋楚兮把脉。
殷湛的眉头皱的死紧,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宋楚兮的脸,一面才又有些恼怒的叱问道:“下午那会儿还没这么严重的,她怎么会这样?”
“这——”严华也是揪心,“属下也不知道,四小姐和端木家主一道回来的时候还没什么事,后来两人单独在这屋子里说了有一会儿的话,待到端木家主走了之后,小姐就突然晕倒了。”
严华说着,就也有点语无伦次,往前奔了一步道:“阮大夫,我们四小姐她到底怎么样了?”
“也尽快让她退烧。”阮大夫收了脉枕,抬头看向了殷湛,“四小姐这烧的不轻,不能耽搁,必须尽快让她把热度退下来,小的这就去开药,需要冷敷一下试试。”
“好!我去准备!”严华匆忙的就要往外跑。
“哎!”阮大夫却叫住了他,嘱咐道:“别拿冰来,先用冷水打湿了帕子就好,她身上的热度太高,冲撞的狠了也会有损伤。”
“明吧了。”严华答应了,急匆匆的转身出去了。
阮大夫转身去隔壁的书房写药方,为了保险起见,另一个大夫也过来给宋楚兮试了脉,得出的结果相差无几,也就退了出去。
殷湛握了宋楚兮的一只手,一直守在边上。
卫恒本来也以为殷湛随后会进宫,但是左等右等不见他露面,又得了王府的侍卫禀报这才匆匆赶了来。
彼时那屋子里很静,院子里也没人,只殷湛侧身坐在宋楚兮的床头。
旁边小几上的宫灯从琉璃的灯罩里透出斑斓的火光来,影影绰绰的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眉心堆叠起来的褶皱渲染的越发分明。
“王爷——”卫恒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放满了脚步,甚至连呼吸声也刻意的缓和。
“宫里那边,目前是个什么状况?”殷湛头也没抬的问。
“素岚小姐进宫去了,应该是太子的意思,让她借口去安抚皇后的,暂时皇后那里还没有被牵扯进去,不过——”卫恒说着,顿了一下,神情和语气就都越发慎重了起来,“太后娘娘进宫了。”
“她?”殷湛忽而沉吟。
“是的。”卫恒点头,“时间有点仓促,宫里事情具体后续属下这里也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不过太后会回宫,绝非偶然,再联系端木家主已经进京了的这个事实——”
卫恒说着,就又谨慎小心的又深深的看了殷湛的侧脸一眼,“可能——王爷您一直在防备的事情就要露出端倪了。”
殷湛面上神情并无多少变化,他只是稍稍用力,攥紧了宋楚兮的指尖。
卫恒见他不语,便就只耐性的等着。
这时候严华已经亲自端了一盆冷水从外面进来,身后还特意带了个丫头。
“殿下,帕子和冷水都拿来了。”严华道,抬脚勾了个凳子过去,将铜盆放在床边。
那小丫头极有颜色,就要上前帮忙,殷湛却已经拿过了帕子,亲手浸到了水里,淡声道:“我自己来。”
那小丫头下意识的回头去看严华。
严华略一怔愣,便就点头,“那先下去吧。”
“是!”
小丫头去了,严华看着床上依旧处于昏迷状态的宋楚兮,还是一脸的忧色,“阮大夫的药方我已经送去厨房叫他们重新煎药了,应该还要过一会儿才能送过来。”
殷湛有条不紊的打湿了帕子,又稍稍拧干了水,将那帕子搭在宋楚兮的额头上,一面突然问道:“童五有消息吗?”
“没——”严华这才想起了这个茬儿。
宋楚兮当时是跟着端木岐一起回来的,身边一个她自己的人也没有。
“今天上午他们主仆一起遇袭的时候个敌人冲散了,不过以童五的身手,当是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忧,事发的地点就在出城前往行宫的官道上,你派几个人过去看看。他可能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还在那附近徘徊呢。”殷湛道。
“好!”严华答应了,却没有马上退下,“一会儿我就安排人去找他,殿下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之前从怀王府走出来的那个丫头。”殷湛道,继续又拿了一方帕子浸润到水里。
他很仔细的做着这件事,目光也一直没从那盆水和宋楚兮之间移开过,“去把她提出来,我有用。”
那个丫头,是宋楚兮特意吩咐藏好了的,却没说什么时候要用。
眼下宋楚兮昏迷不醒,严华却居然也没多少迟疑,“是!属下这就去把她剔过来。”
说完,又等了片刻,见殷湛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先行转身退了下去。
宋楚兮的体温太高,只这会儿就把额头上的帕子捂热了,殷湛给她换了一条,然后又对卫恒道:“你去一趟怀王府,把殷梁给本王叫来。”
“啊?”卫恒不明所以,却是大为意外,确认道:“王爷您是说把怀王叫到这里来?”
“嗯!”殷湛点头,去不多作解释。
卫恒见他如此,也就本分的不再追问什么,拱手退了出去。
“带上门。”殷湛的声音平静无波的从背后响起。
卫恒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宫灯折射出来的光晕似乎稍微多了几分暖意,殷湛重新湿了手里半干的帕子,稍稍拉低宋楚兮身上盖着的被子到胸口,又解开她的层层衣襟,用冷水打湿的帕子一点一点的替她擦拭颈边、腋下和胸口。
宋楚兮一直睡得很沉,即便是冷水的刺激她倒也毫无反应,只本来因为高烧而渲染的迷离红润的肤色上激起了一片细碎的小疙瘩。
殷湛的指腹无意间蹭到,手下动作突然一滞。
那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他直觉上以为那该是毫无美感的,但指下却情不自禁的轻轻摩挲了两下。
也不知道是内里升腾的体温将那种寒意驱散了,还是在他手指的安抚下才得以平复,少女的肌肤便就奇迹般的再次恢复了如绸缎般细腻,却又比绸缎的触感更叫人觉得熨帖的样子。
看着宋楚兮在睡梦中毫无知觉的安稳模样,殷湛的唇角就不禁弯起了一个弧度。
这个样子,完全没有棱角的她,是非常难得的。
又湿了帕子,给宋楚兮擦了两遍身,感觉她的体温跟着降下去些许了,殷湛才又替她拢好领口,拉了被子盖好。
他一直坐在那里没动,只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给宋楚兮更换额头上冷敷的帕子。
又过了好几一会儿厨房才送了药过来。
他也没让其他人近身,自己将宋楚兮扶起来,喂了药。
丫鬟使劲低垂着脑袋非礼勿视,拿了空药碗就匆忙的退了出去,院子里就刚好迎着严华带了那丫头茯苓过来。
本来这丫头宋楚兮的确是想要交给殷湛带走的,只是后来出了点变故,两人离京匆忙,就没顾上。
茯苓有些战战兢兢的垂首跟在严华的身后,使劲瑟缩着脑袋。
“殿下,您要的人属下给您带来了。”严华提醒道。
两个人在外面的屋子里止了步子,茯苓这才大着胆子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往里瞄了眼。
只是中间有一道帷幔低垂,堪堪好将她的视线挡住,隐约间,她只能确定殷湛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最里面的床榻那里。
这三更半夜的,他为什么会在宋楚兮这里?而且把自己找来又是要做什么的?
茯苓的一颗心砰砰直跳,积攒了许多的勇气,刚要开口请安问询,院子外面,卫恒就也快步走了进来。
只不过——
他却是孤身一人。
显然,殷湛交代给他的任务他没完成。
“殿下——”卫恒也是在外屋站定了步子,拱手行礼。
殷湛甚至都没往外看就直接道:“他不肯来?”
“是的!”
这个时候,殷梁应该最是心虚的时候,殷湛找他,他但凡是不想死的,又哪里肯于轻易露面的?
殷湛这做的岂不就是无用功了?
严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的光,但是随后看到卫恒泰然处之的一副表情便是脑中灵光一闪。
他不由的提了口气,仓促的抬头朝院子外面看去。
这院子里的守卫都撤出去了,整个氛围安静极其了,只门廊底下的两盏灯笼在凄冷夜色中发出清冷的光芒来。
严华的心中立刻明了。
这时候,坐在里面的殷湛才又重新开了口,“他不肯来就算了,你去请应国侯来吧。”
茯苓闻言,霎时脸色一白,仓促的屈膝跪了下去,颤抖道:“殿下——”
殷湛却没理会她的哀求,一语不发。
卫恒一刻也不停留的出了院子。
严华这个时候已经心知肚明,虽然殷湛主仆都没说什么,但是他很确定,方才卫恒已经不动声色的把怀王府的眼线引到这里来了。
这个房间的房门大开,从外面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屋子里的茯苓。
这就是怀王殷梁的致命伤!
一旦把茯苓交给了应国侯或者太子,那么——
等待他的就会是灭顶之灾。
茯苓是唯恐殷湛要把她推出去,让她去指证殷梁的,使劲的跪伏在地上,身子颤抖。
严华严密戒备着,错开两步走到门边防范。
卫恒这一次只去了不一会儿,外面就是一片火光荡漾,一大群人匆忙的脚步声朝这边的院子里来了。
严华严阵以待。
茯苓则是畏惧的仓促回头,不消片刻的工夫,就有一队侍卫举着火把,将殷梁拥簇着进了院子。
“啊!”茯苓低呼一声,连滚带爬的爬起来,赶紧缩到了门边躲藏。
而殷梁是得了侍卫的线报,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当然进来院子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眼中瞬时迸射出凛冽的杀机来。
“皇叔?”因为殷湛在这里,殷梁倒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就全神戒备着看向了屋子里面。
那里面,他只能借助灯光,看到殷湛映射在纱帐上的一个侧影。
“这大晚上的,皇叔既然叫人把我找来了,那有话就方面说吧。”勉强定了定身,殷梁说道。
但是他的目光,却是冷冷的盯着茯苓藏身的那扇门,几乎是费了所有的力气压制,才没叫自己当场下令抢人的。
“本王还当你有多难请,倒也不过尔尔。”殷湛的声音冷淡的传来,但是紧跟着,却是话锋一转,直接入了正题,“长话短说,本王叫你过来只为了一件事,把文馨公主交出来。”
他是要人的?
这不奇怪!
可是他是什么理所应当的态度?仿佛是料定了自己一定会妥协就范把文馨公主交给他一样。
“皇叔在说什么——”唇角弯起一抹隐晦讽刺的笑容,殷梁尽量的不动声色。
“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殷湛并不和他客气,语气仍是古井无波一样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刻的,仿佛是震慑人心的力度,“你在本王面前就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马上把她交出来,别再让本王重复第三遍了。”
反正事情都已经败露了,殷梁也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之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他定了定神,“那女人的确是在我的手里,皇叔如果你一定想要,我给你也就是了,不过皇叔你一直都对凡事洞若观火,应该很明白,这世上没有单方面的买卖——”
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再看向了茯苓藏身的那扇门,目露凶光道:“皇叔要拿这个丫头同我交换吗?”
卫恒去的匆忙,他得到宫里的消息就是元贵妃告诉他拉刘皇后下水的计划失败了。
但是就他们原来的计划,也是可以确信皇帝一定会借题发挥来针对宋楚兮和殷湛的。
这种情况下,殷湛会慌不择路的跟他来交换文馨公主,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毕竟只有文馨公主出面澄清,宋楚兮和殷湛才能从这次的事情里脱身。
虽然他更想要一次把殷湛和宋楚兮都一网打尽,并且他如今已经得罪了这两个人,留着他们,后面只会更加的后患无穷,但是——
就算和这两个结了仇,并且殷湛和宋楚兮也都知道了梅妃的下落,可是这两人都没有可以直接对他下手的契机,又是口说无凭的,反而是这个丫头茯苓,手里捏着他最大的秘密。
这个交换,做的虽然不甘心,但是权衡利弊,殷梁却是不准备拒绝的。
茯苓也知道殷湛会把她找来,必定是要她发挥作用的,看是她一旦被送回了殷梁的手里,那就是必死无疑的。
“王爷饶命!”茯苓腿一软,跪下去大声的告饶,“王爷开恩,宋四小姐当初答应了会救我一命的,求您了,不要把奴婢送回怀王府,王爷!”
她这声音凄厉,满是绝望。
殷梁瞧见了她,就更是胸中杀意沸腾。
他目光阴了阴,那屋子里,殷湛却像是根本就没听到茯苓的哭求,只又替宋楚兮换了额头上的帕子,一面道:“你当本王是为了和你做交易的吗?”
殷梁本来已经蓄势待发了,闻言,却是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他怒目圆瞪,不由的后撤一步,目光警惕戒备的看着屋子里的那半个人影,“皇叔,你这什么意思?你把我叫到这里来,难道不是——”
“需要我马上把这个丫头叫人送给殷绍吗?”殷湛冷冷说道。
趴在地上的茯苓,哭声戛然而止,不由的愣住了。
殷梁更是勃然变色,“皇叔,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本王就提醒过你,也给了你时间想清楚了,这一次你的事情做的很有决断,本王也看到了你最终的决定。本王给你的告诫你没听,给你提的醒你也当做了耳旁风,今时今日,你又觉得本王叫你来会是为了什么?”殷湛说道,语气冷淡而平静,“路是你自己选的,本王是谁你难道不知道?你那么大的本事,既然都已经公然对本王出手了,你觉得现在本王还会心平气和的再和你站在一起谈交易讲条件吗?”
殷湛说着,就冷讽的勾唇一笑,“殷梁,难道你觉得本王是那种被人唬一唬吓一吓就得要受人胁迫让步的吗?”
殷梁一愣,随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是了,他前面对殷湛和宋楚兮下的可是杀手,以殷湛的为人,肯定是要记仇的,如果这个时候还马上和他心平气和的做交换,那多没面子?
殷梁的目光,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他隔着纱帐看那屋子里的半个影子,随后又警惕的四下里看了眼,不可思议的冷笑道:“皇叔,你这是一招请君入瓮吗?你想空手套白狼?直接从我这里带走文馨,然后用那女人和这个丫头一起来给我穿小鞋?”
他殷梁难道是蠢的吗?明知道殷湛要文馨是要用来拆他的台的,还把人交给她?
殷梁的唇角,带着冰冷讽刺的笑。
可这里是宋楚兮的地方,他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贸然闯了进来,但是这个时候,后悔也晚了,便只就强打着精神道:“而且我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了这里,皇叔你也不用拿话来吓唬我,我也不是被吓大的。就算你早有准备,能暂时困住了我不教我脱身,你也绝对不敢随便动我,一旦你对我做了什么,父皇那里——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谋杀皇子,无论如何对皇帝来说都是一个不可能放弃的机会,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拉下殷湛来偿命的。
殷梁可不觉得殷湛会只为了泄愤就和他同归于尽。
所以,尽管心里有些没底看,他那态度却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殷湛一直没露面,他却无法领会对方此时的态度和心情,只听那屋子里面殷湛道:“我再说一遍,我只要文馨。你还可以再考虑,本来你的人既然已经在这里了,这里就再没了你选择的余地,不过横竖本王现在也不着急,你慢慢的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也不迟。”
殷湛是个做事干脆利落的人,这样拖泥带水不紧不慢,反而不合他的作风的。
这一句话说完,他就当真是再没了后话。
而只趁着双方交涉时候这一来一去的工夫,那院子外面已经快速围拢过来一队侍卫,将整个院子围的死死的了。
“殿下——”殷梁身边的一队侍卫拔剑出鞘,紧密护卫在他旁边。
殷梁只的心底起疑,面上其实是没多少惧色的——
诚如他方才所说,殷湛不太可能直接对他下杀手。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毫无准备的来赴你之约。”最后,殷梁试探着说道。
殷湛没再理他。
却是卫恒说道:“我知道,怀王您出府的时候带了三百府兵,现在就堵在这座宅子前后门的巷子里。”
殷梁只瞧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不妙,果然,下一刻,就听卫恒继续道:“可是在我回来这里的路上也命人回去了宣王府调兵,现在就算殿下你一声令下,你的人也绝对冲不进来救驾的。”
在殷梁的面前,殷湛还是有绝对的自信的,他带出来的人,绝对不是怀王府的府兵可比。
殷梁的目光又再沉了沉。
他越发不了解殷湛特意将他引来又困他于此的意图了。
但是殷湛却是真的言出必行,只叫他考虑,再就不多言一句。
时间在点点滴滴的流逝,殷梁的心里却是越发的不安起来,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他便就又咬牙开了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殷湛不语。
卫恒也是脊背笔直的站在那没再说话,一直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才有人隔着门禀报道:“殿下,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娘娘在皇上的寝宫里重则了晋安郡主和皇后娘娘……”
是宋太后进宫了?
殷梁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
卫恒这才说道:“殿下确定你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太后娘娘的手段您是清楚的,她连一个利用文馨公主传信的皇后都不放过,您再留下去——怕是来不及去见贵妃娘娘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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