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8月10日。
早上六点,上海保安总团独立第十九大队的驻地里准时响起了嘹亮的起床号,号起不到五分钟,所有团丁就已经完成了集结。
不过今天早上的队形显得有些稀稀落落,因为十九大队除了百十来号老兵外,其余的团丁全都是上海本地人,遵照司令部下的命令,他们都已经连夜返家安顿家小去了,要到今天上午把家人送上火车后才能够归队。
徐十九走到队列前讲解了几句,老兵们便开始了日常训练。
片刻后,徐十九带着刀疤、独只手还有独眼龙走出了驻地,不过此时,徐十九已经换上了一身长衫,头上也戴了顶宽檐礼帽,看上去似乎是个小商人,可腰间鼓起的镜面匣子轮廓却很容易就暴露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身后刀疤、独只手还有独眼龙也是同样的装束,四人全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附近的行人为四人身上的气势所迫,忙不迭地闪向道侧,有辆光亮如镜的福特轿车驶过来,看到四人横在道中央也赶紧踩下了刹车。
大上海的流氓很猖獗,旁人显然把四人当成了青帮的人。
刀疤以左手脱下礼帽,又以右手挠了挠油光锃亮的光头,然后扭头对徐十九说道:“大队长,咱们就这一副打扮,怕是不妥吧?”
独只手晃荡着左袖管,也道:“是啊,好歹伪装一下吧?”
独眼龙凶狠地瞪着身后的福特轿车,狞声道:“要不咱坐轿车去?”
“用不着。”徐十九背着手,淡然道,“不是跟你们说了,今天咱们就是要在小日本的眼皮子底下刺探他们的军事情报。”
“这能行?”刀疤三人面面相觑。
日本人又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傻子,平时不化妆一下,连进入日租界都难,怎么可能任由他们明目张胆地进去侦察?
“走啦。”徐十九却径直走了。
刀疤三人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四个人晃晃悠悠地沿新民路往东,很快就来到了宝山路口,前面就是日租界了。
说日租界其实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公共租界日占区,这事还得从民国二十一年的一二八上海抗战说起。
上海的租界几经扩展,到三十年代最终成形,几乎将整个上海市区都囊括进去,国民政府只控制闸北、南市两区,整个租界大体上分为法租界及公共租界,法租界在南边,公共租界在北边。
公共租界又分为中区、西区、北区以及东区,其中北区、东区在苏州河以北,一二八上海抗战后国民政府与日本政府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国民政府从此不准在上海驻军,而公共租界的北区以及东区则被日本实际控制,宝山路就是华界跟日租界的分界线。
新民路进入宝山路的路口设有日军的岗哨,还有路障,不过是打开的,两个日本兵背着步枪在站岗,对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流视而不见,徐十九四人挎着盒子炮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走将过来,两个日本兵也装做没看见。
经过岗哨旁边时,徐十九把鹰隼似的眼神往一个日本兵脸上直瞄,那个日本兵的脸肌抽了两抽,很不自然地将脸庞转向了另一侧。
徐十九却没有放过这个日本兵的意思,跟着转到他面前,先掏出根雪茄叼在嘴上,然后向那日本兵比了个借火的手势,那日本兵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真的从兜里掏出火柴,呲的划着火,又双手拢着帮徐十九把雪茄给点上了。
徐十九狠吸了两口,又将一股青烟喷在日本兵脸上,这才洒然转身走了。
身后那个日本兵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表示,其实,这个时候的日本兵大多还是朴实的年轻人,他们要在打进中国内陆特别是打下南京之后,才会蜕变成灭绝人性的野兽,而且上海日军还有着一二八的惨痛记忆,对中国人其实并不蔑视。
徐十九四人越过宝山路继续向东,一直到四川北路才转道向北。
四川路是公共租界连通中区、北区的一条主干道,往北一直可以走到日本海军驻上海特别陆战队的司令部。
往北走没多远,徐十九忽然发现有个日本浪人在街边烟摊买烟。
公共租界有很多日本浪人,这个并不奇怪,日本浪人买烟也不奇怪,可这个日本浪人买完烟后居然付钱,这就奇怪了。
“奇哉怪也,小日本今儿转性了?”独眼龙也是大惑不解。
“上去看看。”徐十九打个手势,带着三人迎向那日本浪人。
河野俊踩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来,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街边商铺的橱窗,河野家族曾经是长崎藩一个武士世家,不过到了河野俊这一代,家道彻底没落,退役之后,他不得不飘洋过海来到上海,在江湾跑马厅当了名骑手。
凭着打小练就的过硬骑术,河野俊很快就在跑马厅扬了名。
所以平时在街上,河野俊都是横着走道的,不过昨天晚上,冈本先生却把上海日侨的几十个代表请到领事馆,要求他们严加约束同胞,尽量减少外出,确实要因公外出的,也尽量少惹事,总之,尽量不要刺激中国人。
看见四个中国人兜着头冲撞过来,平日里河野俊早就发火了,不过今天,他却主动避到了一侧,然后用日语嘀咕了几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奇怪,小日本真转性了?”独眼龙见状越发大惑不解。
刀疤挠挠锃光瓦亮的秃头,也道:“这小日本好像不想惹咱。”
“小日本不想惹咱,那咱就惹他。”徐十九目露凶光,再次打了个手势,刀疤和独眼龙便一左一右向那日本浪人追了上去。
然后,刀疤争做抢道的样子和日本浪人撞在了一起。
“八嘎!”河野俊一扭头,看见竟是刚才挡他道的中国人,顿时间勃然大怒,翻手就要去拔佩在腰间的太刀。
“****的你骂谁?”刀疤目露凶光,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独眼龙也撩起了长袍前摆,腰间二十响盒子炮便露了出来。
河野俊骤然看到独眼龙腰间的盒子炮,顿时瞳孔一缩,再看刀疤、独只手还有慢悠悠跟上来的徐十九腰间都是鼓鼓的,越发脸色大变,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转身走进街边一家日本料理店,竟是服软退缩了。
刀疤、独眼龙面面相觑,这可是在日租界,日本人怎么成怂包软蛋了?
徐十九却隐隐猜出了缘由,此事肯定跟昨天发生的虹桥机场事件有关,这些日本浪人多半是得到了上海领事馆的指令,让他们这几天尽量不要惹事。
想清楚了这点,徐十九便不再逗留,带着三人继续往北走。
走到四川北路与虬江路的十字路口,徐十九再次停了下来。
“看见前面路口那栋挂着日文牌匾的大楼没有?”徐十九回头对刀疤三人说道,“这是日军构筑的一个堡垒工事,底层墙面正对虬江路口那侧有伪装过的射击孔,若开战,日军再在顶层架上几挺轻重机枪,就能锁死整个路口。”
刀疤三人细看之下还真是这样,当时就变了脸色。
徐十九又把目光转向独眼龙,吩咐道:“阿龙,你以前就是在这一带厮混的,对这里的人头熟,去找个瘪三问问情况。”
独眼龙答应一声转身去了,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就又回来了。
“大队长,已经问清楚了。”独眼龙附着徐十九耳朵低声说道,“这栋四层大楼是日本丰田猪死回舍的,钢筋水泥结构,底层墙壁几天前还被加固过,据说可以抵御37mm平射炮的抵近直射,不过里面暂时没有日军驻扎。”
徐十九追问道:“正规军没有,武装商团呢?”
徐十九知道,驻上海的日本武装力量很复杂,除了直属日本海军的特别陆战队以及刚刚从汉口撤下来的两个陆战队外,还有从万国商团中分化出来的日本商团,而且成员大多是日军陆军的退役军人,要不就是浪人,战斗力不容小觑。
独眼龙道:“有一支几十人的武装商团,主要装备金钩步枪。”
金钩步枪就是三八大盖的前身,估计是日本陆军淘汰下来的装备,这种步枪只比三八大盖少了个防尘盖,但射击精度极高,而且无烟无焰、后坐力小,缺点是口径小,附带杀伤力弱,但总体来说仍不失为一款优秀的步枪。
命刀疤在本子上做好标记,徐十九又带着三人继续往北。
一路往北走了大约两公里,先后越过十几个十字路口,远远的终于看见日本海军驻上海特别陆战队司令部的大楼了,那是一栋城堡式全封闭建筑,整栋建筑呈长方形,四周是四层结构办公楼,紧挨四川北路,正对多伦路。
走近了,发现除了正对多伦路的大门口设有岗哨,并且有日本兵严密排查出入的人群以及车辆外,其余各个方向均没什么戒备,日军不仅任由上海市民在大楼四周自由走动,甚至也不禁止市民靠近大门,只是严禁入内。
徐十九四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大楼的大门口。
不过这里毕竟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司令部,大门口的戒备很严,临时垒起的环形街垒后面甚至还架起了机枪,徐十九这次没敢再造次,只是站在马路中间,对着大门内远远地瞄了几眼,发现方框形封闭大楼的中间是个大操场,不少日军正在列队训练。
徐十九带着刀疤三人绕着整栋大楼转了两圈,最后在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斜对面的日本海军医院大门口停了下来。
见徐十九长时间沉默不语,刀疤忍不住问他道:“大队长,想什么呢?”
徐十九下意识地摸出烟盒,又掏出一支雪茄在镂有精美图案的盒面上顿了顿,然后眯起双眼望着前方那栋庞大的大楼,语气低沉地说道:“我在寻思,怎么给大川内传七这个老鬼子送一份上得了台面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