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时,每个小姐都有惯常穿的衣服颜色,大姑娘是沉稳的蓝色,三姑娘是艳丽的红色,四姑娘是娇俏的黄色,而她齐欢,齐府二姑娘,衣橱里最多的,是绿色。
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绿,穿在她身上,走在漪澜园里,有时会和葱郁的树木混在一起,就像没了她这个人似的。
别的姑娘都是自己选的颜色,只有她,是太太安排的。
“穿绿好,不打眼。”
并不问她,喜不喜欢绿色。
嫁到徐家之后,她常穿石青,明明只有十七岁,打扮得却比三十多岁的知府太太还老。参加的唯一一次济南府官太太聚会中,她穿着石青色长褙子,绛紫色马面裙,发髻上插着一支又大又沉的赤金玛瑙钗,比知府大人的母亲还老气横秋。
那时的她,对婚姻恐惧和失望,对人生和命运逆来顺受,哪里有心情打扮自己?
现在不一样了。
她让碧海打开衣橱,一件一件挑红云留下来的衣服。
自然停在了那件红云心心念念的大红色遍地金百蝶穿花的绫袄上。
“就穿这个。”齐欢说,“裙子穿秋香色的,不穿马面裙,穿洋绉百褶的。”
碧海答应着,眉开眼笑,“再系一条松花色的宫绦,妆匣里还有一块玫瑰色的比目玉佩,也戴上。”
翠眉有点担心,“太抢眼了吧。”
齐欢说:“不要紧,先前我们做人太小心了,这家除了老爷,就我最大,上无公婆,中无妯娌,我干吗不任性点?”
翠眉也笑起来,“姑娘真的想通了。”
“想通了!”齐欢大声说,“以后咱们就好好地活,谁欺负咱们,咱们就欺负回去,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气!”
碧海用更大的声音回应:“姑娘说得好,这话太好听!”
趁碧海挑衣服的空,翠眉在给齐欢梳头,怎么梳都不满意,最后还是戴了一个金丝八宝珍珠髻才了事。
齐欢从来没戴过假发,忽然感到头大如斗,忍不住感慨道:“在家时觉得妙姐姐每天都好漂亮,发髻高高的,插满了珠翠。没想到轮到我戴,才知道这假发髻也得有力气才能戴的动,我总觉得头重脚轻。”
碧海笑道:“姑娘这是没戴习惯。”
翠眉却又怔忡起来,“姑娘,姑娘想家吗?”
齐欢沉默。
虽然在家里不受待见,但何曾吃过这样的苦?而且兄弟姐妹对她,其实也不错。
只是她嫁到了山东,家却在京城,相隔千里,捎封信都要来回一个月,她就是想回家看看,又哪有如此容易!
再说,如果只是回家小住,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又有何用?
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如果能回家,自然是无需再回来!
翠眉又叹道:“瞧奴婢这张嘴,姑娘要是想家,写封信回去,求老太太派人接你就是。眼下还是和老爷好好相处,争取生个一子半女……”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齐欢忽然打断翠眉的话。
翠眉大吃一惊,从镜台里仔细打量齐欢的神情。
那脸上的坚毅,表明那句话不是儿戏,姑娘要离开徐家。
“姑娘已经嫁做人妇,要回家,就得等老爷休弃,这……”翠眉说不下去了。
哪个女子能受得了当弃妇!姑娘到底在想什么?
齐欢也从镜台中看向翠眉,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而且不是被他休弃,而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碧海插话,“姑娘是要和老爷和离?家里的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恐怕不会同意。”
齐欢摇摇头,忽然笑起来,“小时候看的那些杂书,竟然都能用上。那时舅舅怕我乱翻书,书房里留的全是律典,他没想到,我竟连那些书都看完了。”
这句话说得有点没头脑,翠眉和碧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你们放心吧。”齐欢又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留在这里,我也不强求,我是要回家的。”
翠眉碧海连忙说道:“自然是跟着姑娘了。”
经过这件事,翠眉和碧海不再担心齐欢的手腕,她们都相信姑娘就好似那浴火凤凰,已经涅槃重生。
翠眉并不喜欢****祖这位老爷,毫无风度,又心狠手辣。刚刚她说的话,只是奉劝齐欢的权宜之计。不然齐欢一介闺阁弱女,又能怎么办呢?
想不到齐欢居然要计划离开徐家!欣慰自家姑娘今非昔比的同时,翠眉也对未来,产生了憧憬。
而碧海这个一根筋的家伙,只要姑娘不受气,有主意,就算是要跟她借这条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出去。
三个人欢欢喜喜地打扮了一番,碧海和翠眉也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碧海在左,翠眉在右,扶着齐欢的手臂,正要走出房门,就看到瓣儿走了进来。
“丹香姐姐要进来,我想着太太让我守门,也不知丹香姐姐究竟是不是太太的人,就让她等着,先来禀报太太。”
齐欢笑了,对瓣儿说:“你做得很好,我的人目前只有你们三个。你这几日也辛苦,出去玩玩吧。”
翠眉听闻,就走到炕边,从一个小匣子里抓出一把铜钱塞到瓣儿手心里,“去买点糖吃吧。”
瓣儿有点不明所以,因为丹香姐姐不是别人,是跟着太太一起嫁过来的陪房丫鬟,只是刚刚太太却说,她的人只有她们三个?
她一个烧火小丫头,什么时候成了太太的人了?
但是管它呢,有钱花干吗不接着!
瓣儿一贯心大,也没多想,笑嘻嘻接了钱,转身跑了。
翠眉有些小心地看看齐欢,试探着说:“丹香就是胆子小了些……”
齐欢打断她,一脸平静:“你不用多说,我心里有数。”
翠眉知趣地闭了嘴。
齐欢走到房门前,碧海掀开帘子,丹香正站在正房前的台阶下,神色有些不耐烦。
看到齐欢走了出来,丹香忙迎了上去,作势要扶住齐欢,笑着说道:“姑娘回来了,就别再用那烧火小丫头了,实在是扶不上台面,居然把奴婢拦在外面,奴婢可是您的贴身丫鬟……”
齐欢不动声色避开丹香,径直向前走,看也不看丹香一眼。
碧海神色如常,翠眉却感到有些尴尬,对丹香说:“姑娘要去看红姨娘。”
丹香一愣,立刻说:“奴婢手头也没什么事了,也跟着去看看。红云也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姑娘看在她和你一小长大的份儿上,也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齐欢这时才冷冷瞥了丹香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同时对翠眉说道:“瓣儿出去了,这屋可不能离了人。”
翠眉立刻会意,对丹香说:“你还是留下来看院子吧,姑娘也是去去就回。”
丹香却无视翠眉的话,跟上齐欢的脚步,急忙忙说道:“姑娘是在生奴婢的气?气奴婢没有像翠眉和碧海那样?奴婢虽然被迫伺候红云,可心里一直是有姑娘的。害姑娘的这些事,奴婢一件也未曾做过。”
齐欢停住脚步,再一次看向丹香。
用她那双经历生死、受尽磨难的眼眸,冷冰冰地看着丹香。
丹香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哆嗦,纵是有万语千言,也不敢再说出一个字。
恍惚之间,齐欢已经与她擦身而过。
她听见齐欢残酷的话。“翠眉,你找外院的张管事,就说我屋里的丫头丹香大了,年前就配出去吧。”
丹香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姑娘,姑娘这是不要她了吗?
她并未害过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