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不对,之前的城主大人,是慕子恒伪装的?!
云婧川眼睁睁的看着跪在前方的华服男子缓缓起身,除去面具,回过身的脸色苍白无比。
是慕子恒!
他不是大病初醒,不久之前才跟她拿走玉佩么?被属下和未婚妻陪同着离开,不去休息,在这里陪着莫名其妙出现在桐城的皇上演什么戏?
“多谢王嫂救命之恩。”面容苍白的男子对着云婧川的方向微微一拜,顿了顿道,“方才已与父皇商量过。此次被王嫂所救,与上次的事情恩怨两消。飘香楼一案,王嫂可以不必参与了。”
一口一个“王嫂”,不是初见时的玩世不恭,也不是后来偶尔的轻轻冷冷,温润的声线平平淡淡。听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本来是有一大箩筐的问题要问来着,之前见面时候就已经如此。可那时的他跟她要了玉佩就走,半分没有停留。这次……云婧川隐隐预感到这可能就是他要说的全部了。
果然——
“那么……”慕子恒微低了头拜别。
“啊……”云婧川眼睛追随着离开的男子,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喉咙口轻轻一哼,手也要不自觉伸出去。
“云婉。”堂上皇帝轻哼一声,云婧川全身打了个机灵,回身拜倒道,“民女在。”
身后钝钝的脚步声片刻未停,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缓慢的闭上,最后的沉重的闷响过去后,一切归于死寂。
云婧川跪着。入目的是灰石板地,细细看去,依稀能分辨出那纹理。膝盖由最初的冰冷变得有些钝痛的麻木。这是惩罚么?云婧川心想。内心的烦躁渐渐退去,灵台一片清明。
单把她留下来,除了惩罚,该也是有话要说吧?可是这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云婧川却根本无从得知。
过了许久,终于,皇帝不紧不慢的从主座上起来,缓缓走过来。
“把头抬起来!”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声波震动,云婧川的头皮紧跟着麻了麻。
一卡一卡的犹如被上了发条一般的抬头,四周安静的云婧川仿佛都能听到自己关节活动的声音。
这中年皇帝的面色紧绷,眯着的眼睛眼神锐利,是审视一般的。其实在这过程中,云婧川也在审视着这皇帝。
上一次见面一来离得太远,二来又是犯了错,也摸不着这皇帝的脾气,不敢贸然行事。
这一次,离的很近,也因着这皇帝的命令,倒是阴差阳错的给了云婧川一个光明正大观察这人的机会。
一直以为,吃着山珍海味,坐于这世间最尊贵的地位,即使不是极其发福的,却也该不是这般的……精瘦。对的,与慕子恒一般,这皇帝也是精瘦型的。许是微服出巡,衣着的黄袍看着素雅而不华丽,剪裁得体,但这人穿着还是略显空旷。
浓眉如墨,鼻梁坚挺,棕色的眼眸中,精光毕现,年轻的时候,怕也是气质型美男。这么细细的看过去,这长相与慕子恒倒是有八分相似。若说脸上唯一的败笔,怕就是那眼眸下有些浓重的眼袋。
按道理说,传闻这皇帝大儿子慕子渊也不过二十余岁,皇家极注重包养,该不会这么显老才对。
然,尽管皇帝周身气氛紧绷,云婧川却仍是能感觉到夹杂在这气氛中微弱的疲惫感。
大概这位子并不好坐吧?云婧川心想。没吃过猪肉,却也是见过猪跑的。毕竟,老百姓的家只是几口人的小家,而皇帝的家,是容纳了天下人的。
就算不提及国事,单纯的来看这个男人,心爱的女人早亡,大儿子遭遇不测,小儿子又体弱不堪,剩的个闺女不着家只喜欢满世界的乱跑,没有半分淑女的样子……
一人支撑那么多,不疲惫才怪!这么想着,云婧川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的神色。
“敢这么看着朕的,你是第二个。”皇帝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
额……
云婧川又有种要听故事的感觉。会这么说话的,往往下一步要提到的便是那敢“第一个”这般看着他的人。是不是所有上位者均会对敢挑战他们威严的人刮目相看?好吧,至少电视剧里是这么演的。
其实,敢这么看着皇帝,不过是因为抱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多一条罪名也无所谓”外加“古代皇帝哎,终于能好好的看看真人了”这两种心情在作祟。嘛,这种事情也没必要解释了。
“荷华宫火灾之后,渊儿再回来时已经与先前判若两人。与你的婚事,是渊儿第一次主动来求朕。”皇帝负手而立,望着云婧川的目光是罕见的暖色。轻叹一声,对着门口的方向踱了两步,目视虚空。
渊儿……难道是长平王么?为何会突然提到他?难道……思及先前皇帝与慕子恒之间匪夷所思的谈话,以及慕子恒无风无波的一口一个“王嫂”,云婧川心下一惊,这皇帝该不会真的认为她跟慕子恒有什么猫腻吧?
果然,皇帝下一句便道,“你与恒儿有些渊源,朕早就知道。”
“那个……皇上,我们不是……”不是您想象当中的那样,云婧川着急解释,全然没有意识到这话出口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而话没有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朕知道。你不用着急解释。”
知道啊……知道就好。云婧川心下稍松。
“那时你说与太子不过是医者与病者的关系,无论是为何,却也是做了选择。不逼你说出答案,他未必会懂。”皇帝顿了顿,回头,目光幽幽的望过来,“你可知,在唤你来对质的前一日,恒儿于殿前淋雨跪了半下午,只为了解除与云静的婚约,而改娶云婉?”
果然是不知道的。慕煜如预期一般看到女子愕然的神色,便印证了心中所想。
“自古红颜难逃祸水之命,若你不是那两个孩子心尖上的人,你可知,朕并不想你活着?”
并不想让她活着?云婧川惊怔,一时间只瞳孔大张,忘了做出反应。
“呵呵……”慕煜见着女子这般紧绷的神色,不知觉心情竟有些愉悦。遂微笑道,“不用担心,朕暂时不会杀了你。”
云婧川紧绷的脸色并没有因着这话有所放松。什么叫做“暂时不会杀了你”?也就是说日后就不一定了?这不是特赦,倒像是恐吓好吗?
眼前的少女显然很是不满,却拼命忍着不敢发作。这般样子……这心性倒是与恒儿颇为相像来着,然而,这一国之后,又岂是这样单纯的少女能担当的?慕煜眼睛微眯,“恒儿心性单纯。其实这般心性对于帝王来说甚为致命。你与他甚为相似,在一起未必是什么好事。日后,便离他远一些吧。”
“再者,虽然你对于渊儿可能没有太多好感,或许仅是出于道义出手相救。但他毕竟是你的未来夫君。凡事还是应该以他为重。”
额……若说前面的话还让云婧川有些忌惮。这后面的话,听着完全是在拉郎配了。
不过,听着云婧川耳中倒还算是受用。其实作为一个帝王,强令实施什么也不敢有人提出异议。然而此番话却是从感情出发的循循善诱。
这位大盛的皇帝陛下好似并不像先前她对皇帝认知的那样呢……
只是,“你与他在一起并不合适”或者“出于道义出手相救”之类……云婧川喉头哽了哽,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安静的等待着着这帝王接下来要说的话。
“朕听桐城城主所言,你在这瘟疫中出了大力?”话题一转,男子开始询问瘟疫的事情。
云婧川不敢居功,“民女能做的不过是微末的小事,倒是太子殿下与城主大人出了很大的力。”
“不用给他俩带高帽子。”皇帝了然的笑,“恒儿刚醒,即使想做什么,怕也没做成。至于城主,是他分内之事,故而没什么好赞誉的。”
被看穿了。云婧川心头有些赧然。看着皇帝似乎没有要为难的意思,便也小声附和的笑了笑。心头倒是对这皇帝更多了几分好感。
“既然被尊称为‘仙女大人’,与玄女是何关系?”
一国之尊竟还知道这江湖事!云婧川对慕煜的好感更增加了些。看得出来,关心民间,对子女也很和善,必定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
虽然觉得欺瞒可耻,但为了口径一致,便只好道,“玄女是民女的师傅……其实,民女也只是学了皮毛。当不得‘仙女’这样尊贵的名号。”
“恒儿已经醒了,这边的事情便交给他吧。”慕煜长叹一声,缓缓踱了回来,“尽早回都城准备婚事去吧。”
“婚事?”不自觉间惊疑出声,意识到不该这么惊讶,云婧川慌忙掩口。
“赐婚圣旨未曾看过么?”慕煜惊问。
“看是看过的……”就是没看懂。后半句话被咽回到肚子里。因为皇帝继续说道,“婚事就在五天之后,与恒儿的婚事一起,也算是一同了了朕多年的心愿。”
“这些年,朕忙于国事,很少关心他们兄弟二人。尤其是渊儿,素与朕不亲近。算起来,对不起他们良多……”
这般语气,说这话时脸上柔和的表情……瞬间让云婧川想起了在都城的云丞相。
爹爹也有过这般的神情和柔和,也正因为此,才在瞬间打动了她的心,让她很快接纳了他。
“皇上无需介怀。身为父亲不都是如此么?默默的承载了许多,子女却未必是与之最亲近的。然而身在天家,自是有许多时候不能率性而为,民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这些的。所以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
“看着不亲近,心里定然也是爱戴着陛下的。以您为榜样,最终成长成优秀的人。”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看着身旁男子渐渐凝重起来的脸色,云婧川心头一阵胜过一阵的不安。
她是不是逾越了?或者是妄言?明明只是想安慰一下这有些伤心的父亲的,可是却也有些忘了。眼前的这明黄衣袍站的笔直的那男子,在父亲之前,首先是皇帝。
天家的事情,岂是一般的老百姓能评议的?
何况还是当着这人的面!
云婧川低了头,有些不安的等着男子的宣判。
“身为父亲?”然男子并没有出言苛责,而是低声喃喃道,“朕这样的人,无愧于民,却是有愧于心。”
“怎么会,皇上是大盛人人称颂的好皇帝,又怎会……”
“你不懂。”慕煜望着女子苦笑,“你还小,有些事情日后自然会懂。”
这是不愿意分享的意思了。云婧川也不强求,其实能聊这么久,已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身为一个帝王,若是软弱到时时要向人倾诉,便不是个好帝王了。
“渊儿,便交给你了。”慕煜顿了顿,轻轻说出口,“这是身为一个父亲的拜托。”
向着光,许是因为那黄袍的关系,中年男子的周身被晕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得神圣而温暖。云婧川不禁有些动容。
天家无真情,那是谁说的?分明是有的。只是被刻意的隐藏了而已。有太多的不得已和苦衷横亘在这名为父子的人们之间,不是不想靠近,而是没有办法。
这样的拜托,怎能不让人感动?这样的拜托,她又有何理由不答应?
“恩。”云婧川重重的点头。
在她还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会守护那人的。不说慕子渊也是温暖过她的人,就是毫不认识,她也一定会为了这样的父亲做好这件事情。
“叩叩叩——”在这话题将尽的时候,突兀的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
二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故而没有开口答应。
“叩叩叩叩——”敲门声更为急促了一些。
“进来。”慕煜缓步移至主座,又恢复到先前严肃的气氛。
“仙女大人——”来人慌慌张张对着女子的方向伏地大呼,“城主大人请您去府门口!”
额……云婧川感应道堂上男子复而锐利起来的视线,有些僵硬的回身,正待解释一番。却听到男子道,“先去忙吧。今日的话……”
云婧川了然,“明白。那么,我……就先下去了。”
本还因城主大人派了这么一个完全不认识皇帝的人过来而无语的很……但转念一想,皇上是微服出巡,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怕是城主大人也是如此打算吧。
刚才没有敢问,也不知这皇帝突然跑到桐城是为何?难道,是来看慕子恒的病情?是慈父的话,倒是也也有可能了。
云婧川出了大堂,注意力集中到方才进来回禀的人身上,“小哥,城主大人唤我过去是为何?”
“自然是让你去见该见的人。”布衣男子回过头邪魅一笑。云婧川只觉后颈钝痛,下一秒已是失去了意识。
而在云婧川离开后的大堂,后堂中有另一男子唯唯诺诺的走出来,对着端坐的皇帝俯身,“皇上,备好车驾了。”
手中茶水冰凉,入口更觉难以下咽。然慕煜还是眸色淡淡的咽了下去。杯茶饮尽,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中是无法言说的疲惫,“陆子,派人去查一下,这云婉的生身娘亲是何来头。”
“是。”唯唯诺诺的男子应了,末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轻问出声,“老奴逾越。不知陛下有没有发现,这云婉长的甚是像一个人……”
“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慕煜眸光微深,“所以才叫你去查的。”
陆公公顿了顿,继续禀告道,“陛下,还有一事。”
“说。”慕煜起身,任由陆公公为他搭上斗篷。
“荷华宫……”陆公公试探的望了一眼自家主子,见其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才道,“荷华宫闹鬼的事情……太子殿下前段时间派人找的做法的大师,奴才多留了个心眼私下去查探了一番。然而,却在这行人的随身行李中找到了先皇……太子殿下母妃绣着荷花的那套曾经在太子殿下的周岁礼上穿的衣服。”
“她的衣服?”慕煜显然有些不悦,猛地回头,厉声道,“她的衣服不是烧的一件不剩么?何以会是她的?”
陆公公退至一旁,头愈发低了些,“回皇上,您可记得,当年您下令要烧毁太子殿下的全部衣物时,被太子殿下死死拽在手中的那件?”
“你说的是……”慕煜眉目冷峻,不可思议的望向旁边的属下。
“就是那件。”陆公公肯定道,“奴才绝对不会认错的。那是太子殿下母妃生前最喜欢的裙装,奴才见过很多次,绝对是的。”
“你可知说错话的后果?”慕煜厉声呵斥。
陆公公闻言跪拜在地,“老奴保证所言句句属实。而且那衣服尚在老奴处,皇上可以亲自验证。”
“罢了。”慕煜道,“烧了吧。她的东西,朕不想见到,也不想触碰。这事跟太子无关就行。”
“是。”陆公公垂着的眼眸中有丝亮光一闪而过。